这是一首老掉牙的诗。有多少人,从刚记事的时候起,就在父母亲的怀里用稚气的声音吟诵着——
春眠不觉晓,
处处闻啼鸟。
夜来风雨声,
花落知多少。
也正是因为我们对这首诗接触得太早了,我们对它太熟悉了,所以大部分人只把它当做一首类似儿歌的东西,很少有成年人一边吟诵着这首诗,一边寻味、思考。我就是这些成年人中的一员。
但是,在一次课堂教学中,我带领一年级的孩子们一遍一遍地朗读这首诗,一点一点地引导着他们去感受诗的内容和意境。我自己也在反复地读、反复地讲。正所谓“书读百遍,其义自见”。在那节课上,我猛然发现这首诗原来别有洞天。这么多年来,对这首再熟悉不过的诗,我竟然错过了许多。
我教古诗有一个习惯,我喜欢让学生在读诗之后把脑海中浮现出的画面说出来或者画出来。那么读过一遍《春晓》,我们应该给它配一幅什么样的图呢?
春风料峭,春雨潇潇,风吹雨打之中,屋外的繁花纷纷落在地上,零散的花瓣有的落在水汪里,有的粘在泥土上,有的还沾着一些雨水擎在草尖上……真美!如果给这首诗配图,真该画上斜风细雨、一地落花!
等一下!有些不对劲儿!
配这样的画面,无非是被“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这两句诗悄悄地感染了。可如果细读“花落知多少”,留意“知”字,就会发现其实我们的大诗人孟浩然此刻也不知道那些花儿到底被风雨打成什么样了。况且,是“夜来风雨声”嘛,春风春雨是在夜里袭来的,现在天已大亮,已经“不觉晓”了,风雨早就过去了。所以,刚才那幅春风料峭、春雨潇潇、花瓣飘落的画面,是孟浩然躺在床上想象出来的,孟浩然本人根本没看见。当这幅画面跳到孟浩然脑海中的时候,孟浩然甚至还没起床、还没睁开眼。当时的他都不知道外面花落是真是假,一千多年后的我们怎么能随便猜测、随便配画呢?
斜风细雨、落花满地的图,不能画了。
那么要给这首诗配图,该画点什么呢?
后两句不能画,那就往前找。“处处闻啼鸟。”好嘛,春天来了,到处都是鸟,鸟儿在树枝间喧闹,在窗台上啼叫,在房檐下嬉戏,在院子里私语。叽叽喳喳,叽叽喳喳,好不热闹!画一幅百鸟图,也不错。这幅图的视角最好是从窗口向外望去,窗外的树枝上、花丛中、地面上,全是鸟儿。这么多的鸟儿,不应该一一画得那么细致,而应该用中国画的写意手法,简练概括,寥寥数笔,便让人仿佛听到身边到处都是鸟啼。
等等!还是不对!
“处处闻啼鸟。”“闻”就是听嘛。那一个早晨,大诗人孟浩然听见外面到处都是鸟儿的啼叫,可是他也只是“闻”啼鸟,他什么也没看见。外面的百鸟争春的景象,也是他想象出来的。鸟儿的喧闹从四面八方钻进耳朵,想要不在脑海中浮现出那幅画面,也难啊。
人家孟浩然自己都没看见,我们乱画什么呢?百鸟嬉春的景象,不能画了。
再往前找。“春眠不觉晓。”这句就更没什么好画的了。孟浩然在想,春天真好,这一觉睡得真舒服啊,天亮了都几乎让人感觉不到。我们能给这句配点什么图呢?画扇窗户?窗户纸透进白色的光,表示外面天亮了?不对不对,孟浩然连这透光的窗户纸也没看见。你看,“不觉晓”嘛,不知不觉天就亮了,还没来得及睁开眼确认一下呢。这透光的窗户也只是孟浩然脑海中想出来的。在这个雨后的早晨,大诗人从美梦中渐渐醒来。睡了这么舒服的一觉,谁会舍得立刻睁眼起床呢?于是,孟浩然的双眼没有急着睁开,真想听着风雨声接着再睡一觉。可是,熹微的晨光偏偏不听话,透过窗户,照着孟浩然的眼睑,让他闭着眼睛也能感觉到微弱的晨光,让他在睡意朦胧中感叹:“唉,真不愿意感觉到,原来天已经亮了。”
孟浩然就连天亮了也是闭着眼睛感觉到的。他什么都没看见。
这一刻,他还在留恋刚才这香甜的睡眠。他躺在床上,根本就没睁眼!
从眼睑上透过的微光,他感觉到“春眠不觉晓”;紧接着,他听到了窗外“处处闻啼鸟”,想到了群鸟正在外面嬉闹;这时,他又回忆起了夜里他在朦胧中听到的风声雨声,想到了院子里的花不知被打落了多少。从头到尾,他惺忪的睡眼都没有睁开。
人家什么也没看见,那么我们要给古诗配图,还能画点什么呢?
我们确定真实的,只有小床上还在微闭双眼的孟浩然。
或许,我们应该只画仍旧躺着的孟浩然。把此刻慵懒的大诗人画在纸上,就把这春天的一切美好景色都包含在内了。画出了诗人,就画出了整个春天。
又或许,我们应该把那些鸟儿、那些春风春雨、那些落花,还有明媚的阳光、发芽的小草、吐绿的树枝等等等等,孟浩然写到的、没写到的,一切春天的景色,毫无保留地全都画出来。即使这样,也画不尽此刻孟浩然心中那无限的盎然春意。
我们见过太多描写春天景色的诗歌散文,它们把春天写得太美太美。可是,唯独这首诗,诗人连眼睛都懒得睁,只在早晨醒来的一念之间,他的想象就早已冲破四壁,把大自然中的一切春意收纳进了自己的脑海。
春天,每年都会来。人类已经度过了一千个、一万个春天。可是,千万年的春意,已被孟浩然这寥寥二十个字写尽。
于是,从那个春天的清晨开始,这二十个字,被我们吟诵了一千多年。
在以后更加漫长的岁月里,这首老掉牙的诗,应当被更多的人吟诵下去——
春眠不觉晓,
处处闻啼鸟。
夜来风雨声,
花落知多少。
(刘苦麦 2018年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