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一个电话,直将我从都市拉回了农村。
一分钟不到的通话之后,我带着悲痛连夜往家里赶,于是从不坐黑车的我首次破了例。哪怕车费比白天贵了好几倍,心里还对有黑车感到庆幸,黑车司机的脸看起来也觉得亲切,内心还带着好几分感激。
汽车站外面的黑车生意格外红火,这自然得益于人口的繁多。无论如何,这些黑车总算为有急事而没有买到车票的人行了方便,而代价也只是车票贵一点。绝对给钱办事,而且没有任何安全问题,因为这些跑黑车的既不是杀人犯,也不是亡命徒,他们也只是想养家糊口而已。
车上坐满了乘客,他们表情凝重,显然和我一样,都有急事。司机很理解我们,即使在夜里,车速却相当给力,这让我们都很满意。眼前的朦胧一闪而过,如同光阴的流逝,并在路灯的映照下绘出匆忙流逝的影子,正如生命中留下的记忆,逐渐模糊,却总是挥之不去。
汽车到了县城后,我下了车。月亮只露出一角,周边乌云缠绕,尽是阴森之感。
十里路程,我只得步行。走在山间小道,枯树枝丫在夜色里幻化出奇怪的形状,伴随着时而的乌鹊叫声,更增添了几分阴森。这让我想起了看过的恐怖片的情景,于是极度害怕突然出现一个披着长发的生物,却又硬着头皮有些神往,希望其出现,因为有生之年,对灵异之事,一直都是道听途说,从来没有亲眼所见。
矛盾的心理使我浮想翩翩,不经意间就到了村庄。
夜色下的村庄格外好看,一排排新建的砖房代替了破败的土房子,村庄正在发生着日新月异的变化,人心是否也会变得纯净清新呢?
父亲开门后看着我,显得有些惊讶,却很快就恢复了平静。隐忍和不争使他在村子安度日月,未因村中争斗而改变,而改变的,是越来越多的白发,还有脸上的褶皱。
奶奶比父亲电话上说的还要严重,远不是父亲说的病了,而是瘫了,全身都瘫了,不仅瘫了,而且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老太太说不出话,只是看着我,显得很激动,松动下垂的脸皮顿时绷紧,嘴里不知道喊得什么。
一阵不知所措后,我冲出了房子。我害怕自己哭出来,却在院子里还是哭了。老太太终于倒了下去!
胡乱吃了几口馍,我就开始照料老太太。因为翻不了身,她的后背和腰间的有些地方,肉已经压烂了,在空气中弥漫着腥臭。
次日,我和父亲商议一致,将老太太用架子车一路拉到县城,送到了医院。
医生告诉我们,好是好不了了。
从父亲口中,我才知道,村里的罗老六早就不在兰城跑车了,而是去了青城打工,怪不得他一年没有找我,原来他转行了。
罗老六是一个大我一岁的年轻人,面色黝黑,身材瘦高,在兰城和我一起跑车,闲下来时,会一起聊天。我们从小一起玩,所以关系不错,我是他唯一的朋友,和我一样,他也单身。现在他去了青城,在兰城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突然觉得很有些失落。
父亲吸完一支烟,说,你走吧,有我看着就行了,往后,少不了医药费。
临走前,我没敢看老太太,害怕她看到我。我出了病房门,对父亲说,八十多岁的人了,这次能走了,算老太太的福气,谁受得了这样的罪?
父亲说,我托你大伯给老太太上柱香,能走了最好。
我一路坐车又回到了城里,开始了我的跑车工作,出租车司机是颇辛苦的工作,日夜不歇,而动力来自于金钱。因为生活,我乐此不疲,且很满足。城市的车水马龙与灯火辉煌到了晚上格外显眼,而我,身处繁华与光灯之中,学会了看淡繁华,成了一个听故事的人。
报纸和新闻广播成了我的消遣,每一则新闻和事件对我来说都是一个生动的故事,无论血腥,还是变态,故事的本身都没有任何实际意义,但它毕竟以其真实性告诉我们人心的奇诡和莫测,然后留给我们自己消化、感悟。这个世界很复杂,而我们需要做的,是在复杂中寻求简单,仅此而已。
我的出租车生涯已经有三个年头,在这夜以继日的三年里,我靠着打拼不仅替老家修了房子,还在城市站稳了脚跟。每一个月,我都会给父亲寄些钱,父亲很感激我,正如以前我很感激他一样。
一切的际遇都仿佛命中注定,只不过我不信命,所以我称之为缘。
我一如既往地夜间出车,然后在北城郊区的小道口看到了一个娇俏的不着颜色的女孩。
夜灯照亮了她脸上的轮廓,秋风吹乱了她的长发,她的脸庞清秀而憔悴,发丝在脸上左右摇摆、凌乱。
我在她的示意下停了车。
她走上两步,说:"师傅,去城关路。"
我说:"上车吧。"
我说完,她用空洞的眼睛看了看我,带着难以形容的失望神色,嘴唇微动,说:"抱歉,师傅,我还得等一会。"
我没有说话,将车驶了出去。其时已是晚上九点钟。
我本以为,我和这个女孩再也不会见面,因为这个城市拥有七百多万的流动人口。但我却又一次见到了她。
第二次见面,她叫住了我的车,说下了和第一次相同的话,然后,我又将车驶了出去。
我开始怀疑这个女孩有精神问题,绝不是一个正常人。
此后的几次遇见,更让我确认了这个猜测。
直到我们第十次见面,我终于开口问她:"你到底有什么事呢?"
她久久没有说话,终于还是开了口,她问我:"我能相信你吗?"
她的这一问,使我有些不明所以,但我点了点头。
她给我留了她的手机号码,并说以后会和我聊聊天,我存下了她的号。
此后的时间,我和她开始聊天,然后,我才知道了她的身份和经历。
她叫做高雅琴,是个农村女孩,在兰城上大学。
一年前的一个晚上,她上了一个出租车,然后被出租车司机强奸了。
当时出租车司机将车开到一个昏暗的胡同,她很害怕,也没法求助。
那天后,她的整个人变得精神恍惚,她开始不去上课,总是躲在宿舍里,不断回忆着那晚的噩梦。她开始整晚整晚失眠,也不再和人交往。
没过多久,她就和刚对她表白成功的男孩分手,因为她觉得她已经配不上男孩了。
她实在很想让那个强奸犯得到应有的惩罚,但是她又不敢报警,因为那样,她彻底就毁了。
但心中的噩梦使她无法原谅那个人,所以她开始在晚上不断找出租车,她要找到那个人,他的狰狞的声音,已经刻在了她的脑海,再也无法忘记。
所以,她试图要根据声音找到那个人。她也没有去想,如果真的找到那个人,她会怎么做。
可是,她没能如愿,将近一年时间,那个人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再也没有出现。可是,她却并没有放弃,还是坚持找下去。
我终于明白了一切,原来她的行为并不是我想的反常,她也并不是神经病。
只不过,她的精神毕竟因为这件事情受到了强烈的刺激,她抑郁了。
我们成了朋友,因为我总是能耐心倾听她的讲述。
她除了对我倾诉,最多的时间是泡在酒吧里,显然,她试图用喧嚣和酒精来麻醉自己。
她衣着暴露,在夜店里痛饮时,仿佛那些以姿色身体赚取钱财的女子。
只不过,她终是没有走到那一步,她只是在试图遗忘。
但显然,她忘不了。
我曾数次将烂醉如泥的她扶出酒吧,然后送她回她的住所。她住在学校旁边的租房里。
有一次,就在我把她送到门口,将要走的时候,她叫住了我:"别走,陪陪我。"
我怔了很久,终于走进了她的房子。
她的房间干净整洁,墙上贴着刘天王的海报。这让我有一种找到知己的感觉,我也喜欢刘天王。
她的书桌很精致,桌上的书本摆放整齐,唯一不和谐的是旁边的两瓶白酒。这白酒使我瞬间就闻到了她身上散发的浓郁刺鼻的酒精气息,这让我很不舒服,我反感酒精,因为我从不喝酒。
她早已经倒在了床上,我僵立在地上,不知所措,她的胸前有两团火焰不断起伏,裙子下的大腿如两条白玉,我开始心神不宁。
她的眼睛闭着,嘴里喊着一个男人的名字,语调满含凄伤怨怼。
但事实上,我的眼睛一直在她的大腿和胸脯间徘徊,我的内心有一个魔鬼的声音,他问我:"你还在等什么?"
我一步步慢慢走向她,在走到她的脚前停下脚步,魔鬼也消失了,正如七岁时在父亲的钱夹前打败内心的魔鬼一样。
我将她的鞋子脱掉,将她扶正到床上,为她盖上了被子。
就在我转身要走时,她叫着:"别走。"
她变得清醒了,起身冲下床,走近后抱住了我,开始在我的怀中抽泣。
我不知所措,感受着怀里的温热。
她低声哭了很久,突然问我:"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我不敢用手去拍她的背,只是淡淡地说:"去睡吧,睡一觉就好了。"
她不让我走,于是我坐在了沙发上,看着她睡去。
说实话,因为她,我好多次都停止了在夜里出车,但我一点不烦她,而且觉得说不出的快乐。
我终于在沙发上睡去。
半夜时分,我被脸上的温热和火辣惊醒。
我的脸旁是她的清秀的脸,她的嘴唇正在我的脸上摩挲,而她胸前的火焰已完全展露,让我看得真切。
她喘息着说:"你是个好人,我要报答你,虽然已不是冰清玉洁的身子。"
我内心燥热,又心潮澎湃,一点不想拒绝。
但终于,我推开了她,起身,不再看她,对她说:"你早点睡吧,明天好好上学。"
此后,我们还是经常见面,但我开始有意和她保持距离,我害怕再出现在她房中的情景。
我害怕我失去理智,做下错事。不是我不想,只是因为我清楚地知道,她不爱我。
她爱的一直是那个和她同校的男学生,因为她的笔记本上写满了男孩的名字,她数次酒醉后喊着的也是他的名字。
终于,她选择了和那个男孩复合了,我没有悲伤,我庆幸她能从阴影中走出来。
又过了一个月,父亲来电话,说奶奶去世了。
阴云笼罩下,我又回到了家中。
虽然说奶奶的去世是一种解脱,但终于去了,却让我还是伤痛不已,亲人的离别,算是世上最大的感伤了。
我终是没有见到老太太最后一面,老太太咽气前却喊出了我的名字,而正是这声嘶力竭的一声让她完全咽了气。
父亲说,老太太其实是带着遗憾去的,因为她一直想看到自己的孙媳妇,我低头不语。
那天,我看到了罗老六,他比之前瘦了些,听他爹说,他在青城混得不行,远没有在兰城跑出租好。
我心里一直有个疑问,他为什么突然就不跑车了呢?
送完葬后,村里的人都在我家吃饭,我和罗老六聊了一会。
我问他为什么不跑出租了,他抱怨说太累了,不想那么累。还有,他觉得兰城实在不是个好地方。
我又和他随便聊了聊,大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罗老六小时候性格内向,不爱说话,村里的孩子都不喜欢和他玩,除了我。
他的父亲是个酒鬼,动不动就打他,他很怕父亲。
他本有个姐姐,是父亲抱养的,取名叫做秀秀。那时候罗老六经常告诉我,他经常看见父亲脱了秀秀姐姐的衣服,然后抱着她。
这事只有我和罗老六知道,之前我一直以为罗老六是乱说,越到后来,我越觉得这是真的。
也就在我十三岁的时候,秀秀上吊死了。当时,她只有十六岁。
我记得,她是个漂亮的姐姐,文静,不说话,穿着缝补的红棉袄,有时候会递给我一个果子。每看到罗老汉,她都会显出很害怕的样子。
也就是在她上吊前的一个月,那是一个黄昏,晚霞分外的好看,秀秀姐姐第一次和我们一起玩。
就在罗老六跑到远处的时候,秀秀姐姐问我:"你有没有摸过女孩子的手?"当时,她的脸上带着美丽的浅红色,美过天上的云霞。
我摇了摇头。她笑着将手递给我。
那是我第一次摸女孩子的手,当时只觉得说不出来的温暖。
秀秀姐姐走了后,我难过了很久,而抚摸她手的感觉,一直刻在了我的脑子里。
打发了村里的人,我在家里又呆了一天,然后就回到了兰城。
那个男孩和高雅琴分手了,而我和高雅琴,还是互相联系着。
数天后,我看到了一条新闻,青城抓捕了一名强奸犯,名字叫做罗老六,他强奸了一个未成年少女。
这个新闻并没有震惊到我,这只不过是证实了我的猜测是对的。
高雅琴毕业后,选择了留在兰城工作。
我们一如既往地保持联系。她告诉我,她之所以选择和那个男孩复合,只是想试探一下他。
她足够大胆,告诉了罗老六对她做的事情。他没有嫌弃她,然后他们开始同居。
同居一年后,男孩选择和她分手。
高雅琴说,自他提出分手,她突然觉得无比轻松,因为她知道,男孩爱的不是她,只是她的身体。而这,也让她再不需要有任何的心理负担。
又是一个黄昏,她看着我,问我:"你想摸我的手吗?"
我说:"我给你讲另一个女孩的故事吧,她的名字叫做秀秀,而你,就是秀秀生命的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