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一礼拜,两件大事儿。
相信你还没忘。
但Sir越来越怀疑,我们对大事的记忆力。
既然热潮有点过去,Sir今天就来讨个厌,提醒一下你——
7月15日,“假疫苗”。
虽然问题疫苗已被喊停,虽然重要批示已经下达。
但太多问号仍然存在——
问违规企业:
如何惩治责任人?如何彻查贪腐?未来如何防微杜渐?
问广大母亲:
疫苗本上哪几针有问题,你懂分辨吗?补打的安全途径,你了解吗?都在蜂拥去香港澳门,你该去吗?
……
太多问号没有休止符。
另一件事又出——中国#MeToo#。
7月25日,女孩匿名控诉知名媒体人章文性侵。很快出现更多实名检举,包括蒋方舟、易小荷、王嫣芸……
检举对象有学术权威、媒体大佬、高校教师,甚至电视台主持人。
两个事件一前一后,却一致关乎着两个弱势群体的命运——
孩子、女性。
有人说我们活得越来越魔幻;也有人认为恰恰相反,当黑暗不暴露在阳光下,才是更糟的魔幻现实。
怎么说都好,大家更关心的是“那些问号”。
漫天的声讨愤怒中,时间就嗖嗖地过去了。
我们追求的公平、安全、尊重……哪些有了改观?哪些又继续蛰伏?
奶粉、疫苗、幼儿园,还有某种酒。
这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事物,总是恍如隔世地联系在一起。
去年流感、北电阿廖沙、武汉陶同学、北大岳同学、郑州空姐、“遗书”女孩、小凤雅、庆阳女孩、抗癌药……
这些你还记得几件?
还是说在信息爆炸的今天,多一件,你反而麻木一点?
虱子多了,到底是不痒,还是不知痒?
说实话,Sir很怀疑人的生物性。
遗忘,仿佛就是我们的生物性。
这就是为什么,今天Sir要提一个老片。
差不多,也该到了忘记它的时候了?
《芙蓉镇》
IMDb8.2,豆瓣上4万人打出9分评价。
姜文靠它拿了奖。
1987年,初出茅庐的姜文凭出演秦书田一角,荣获第10届大众电影百花奖最佳男主角
谢晋拍了它,就拍出了第三代导演的代表作。
电影当然是真好。
但能被如此认可,靠的不仅是好,而是触动。
它拍出的那个年代,真正击中了评委大众以及当时、后来的我们。
那是什么样的年月?
一切真善美和假恶丑、是与非、红与黑全都颠颠倒倒光怪陆离的年月,牛肝猪肺、狼心狗肺一锅煎炒、蒸熬的年月。
——古华《芙蓉镇》
和今天相比,那是个糟糕的时代。
1962年到1979年,两次大范围政治运动。
根据古华同名小说改编的《芙蓉镇》,没从城市说起,反而把故事放在一个小地方——
芙蓉镇,湘、粤、桂三省交界。
地处偏远,远离运动中心,却一样没躲过燎原之火。
胡玉音(刘晓庆 饰),人称“芙蓉姐”。
起早贪黑,不辞辛苦,和丈夫操持一个豆腐摊。
几年下来有了一点积蓄,两口子盖起新房,日子过好了。
但那时还没有“允许一部人先富起来”。
于是这对夫妇被打成“富农”,摊位取缔、房产没收、积蓄上缴……这些也罢了,有了人,就能再次开始。
但人没了。
丈夫运动中难忍迫害,自杀了。
胡玉音被罚劳动改造,改造的主要项目是,扫街。
一扫,就是17年。
同样在扫这条青石板街的,还有一个落后分子。
秦书田(姜文 饰),人称“秦癫子”。
被叫癫子,倒不是疯。
他反而是镇上最有文化的人。
身为教员,他因为搜集民歌,被定义成右派。
因为扫街,两个落后分子认识了。
他们的日常不是聊天讲讲段子,而是一同忍受白眼、打压、迫害……
可越是被打击,越有花朵开放。
他们日久生情,走到一起,后来还有了孩子。
这是渺小不起眼的幸福吗?
不,这是罪。
秦书田斗胆写下“认罪书”,向组织上申请结婚。
我们黑我们坏,可我们总算是人吗?
就算是公鸡和母鸡,公狗和母狗,也不能不让它们婚配吧!
因未经批准私自结婚,成分不好的秦书田被判处十年有期徒刑。
结婚被判刑,人之常情不能承认,换到今天你会觉得荒谬。
雨中的审判会上,秦书田对怀着孕的胡玉音说:
活下去,像畜生一样的活下去。
荒谬啥意思?
事不像事,人不像人。
孩子不是孩子,老人不是老人。
报告上级,富农分子黎富贵今天下午3点29分突然吐血不止
不能亲自前来,由其孙子顶替,听候指示回去传达
《芙蓉镇》向荒谬提问,却不满足于“与过去和解”。
比起控诉错误,它更想寻找路径。
而它最想最想告诉我们的第一件事,就是关于“忘记”。
忘记。
忘记是一种本领啊。
一种“生存之道”。
为了生存,我们忘记
中国太需要反腐。
这些年的反腐大计,一桩桩一件件都让人心振奋。
因为腐败,就是我们眼中很多“八竿子打不着的事物”的根源。
因为在腐败者手里——
权力是绝对的个人权力,官大一级,只手遮天;
秩序是宽泛的私相授受,白的说成黑的,黑的做成白的。
《芙蓉镇》那个年代,可能很少金钱腐败,但权力与秩序存在的问题,也能让普通人一夜之间成为受害者,或者成为“敌人”。
胡玉音,一场批斗她由白变黑。
曾今的勤劳妇女,成了人人不敢直视的丧门星。
旁观者,忘记了她是好人,因为要划清界限;
她自己,也不得不忘记自己是好人,为莫须有的罪状低头求生。
这里插一嘴——
姜文的《让子弹飞》中,店小二被武举人暴打一顿,被请进衙门。
在武举老爷的威严下,小二这样伸冤:
冤啊!
不是我冤,是武举老爷冤
我不小心打翻了武举老爷的酒
坏了武举老爷的雅兴,我替武举老爷喊冤啊!
这段梗,Sir是越来越笑不出。
电影里,小二打碎了武举老爷的酒瓶,反为恶霸喊冤。
现实中,人们打碎了利益集团的酒瓶,反向利益道歉。
——为了生存,我们忘记。
为了“更好地生存”,他们忘记
他们,少数人。
《芙蓉镇》中,有一位专抓“运动”的特派组长,李国香,算是电影的最大反派吧。
有人觉得这角色过于脸谱化。
但Sir不同意——这层白脸,可不是导演和编剧给她戴的。
有很多现实版李国香,自己就会给自己戴上。
如何让自己安全?
忘记嘛。
可如何让自己生活得更好些,离危险再远些?
那就再“努力”地忘记嘛。
李国香也曾一样不安全过。在动荡初期,她也被革命小将赶上街头。
假左派 破鞋李国香的真面目
等她翻身平反、重掌权力时,曾亲手为她挂过破鞋、欺辱她的村支书王秋赦,觍着脸上门道歉。
李国香要复仇吗?
别小看《芙蓉镇》,也别小看权力的腐败。
面对仇人点头哈腰,李国香表示“忘记”——耻辱?冤屈?为大事者,怎能拘于小节。
她以为她丢掉的是“小节”。
其实是,她从此丢掉了“节”。
恩怨一笔勾销,因为李国香在意的是王的村支书身份——这是可以“团结”的力量。
腐败的坏人,远比好人容易团结。
因为利益才是纽带,道德、法律、友情都不是。
我们的监狱里,关着很多曾经的“大官”。
贪过财,枉过法,害过人。
可能只有身陷牢狱他们才会思考,关于“忘记”的问题。
他们,还有李国香,到底忘了什么重要的事?
李国香后来也被打倒,她也成了“敌人”。
虽然她不断辩解自己是无辜是忠诚的,但她心里知道,如今,只有“敌人”才和她站在一起。
这位“敌人”秦书田,不是因为利益靠近她。
他靠近她,是因为他还记得“她忘记的事”:
你,也是人。
——为了“更好的生存”,他们忘记。
但忘记自己是人?
那么老百姓在他眼中,当然也就不是人。
忘记今天,明天呢?
电影尾声,是1979年。
翻案的翻案、平反的平反。
组织上归还了胡玉音的房屋、摊位、积蓄,人心惶惶的日子终于过去,镇上重新恢复了喧闹。
就像电影开头一样——
苦日子过去了,好日子来了,谁还在乎那些糟心事儿?
同时。
翻身的李国香又走马上任了。
专属的司机,开着她专属的小汽车,向更大更广的仕途天地——省城开去。
把她参与制造的一代“牺牲品”,抛在了后面的偏僻小镇。
她心里一定是有解释的:
是时代造就了牺牲品,不是我。我多渺小。更何况,我不也是牺牲品?
中国其他描写这段历史的电影,总会有一些恐惧气息。
烈日下的批斗与鲜血、口号与悲鸣……
《霸王别姬》《无问西东》
恐惧,割裂了现在与历史,也将善良与邪恶一刀切开。
而《芙蓉镇》却恰相反,片中几场批斗被安排在雨天。
它甚至删改掉原著激烈、残酷的情节,连唯一一场死亡都一笔带过……
Sir觉得,它是不想在视觉上让你产生“旁观历史”的错觉。
它想让你感受那时的天气,看到那时的每一张脸庞和表情。
它想告诉你:
如果这个时代大家都想过好,要学会的是记住,而不是忘记。
《驴得水》结尾说:
过去的如果就这么过去了,以后只会越来越糟
很简单的道理,很简单的话。
但具体怎么做呢?
30年前的《芙蓉镇》,也有一句话。
做了半辈子阶级斗争的李主任,遇上了被平反的秦书田,他问:“一切都过去了,也许我还能帮你什么忙?”
对于秦书田,屈辱可以忘,怨恨可以忘,但什么不能忘?
秦书田这样回答:
“安安静静地成个家,别老总想着和老百姓过不去。他们的日子,也容易,也不容易。”
如今,老百姓的日子确实好过了。
物质丰富了,世界变大了,互联网也让社会变得更透明。
可什么是“容易”?
那就是我们希望公平,拒绝腐败和权钱交易,拒绝弱势群体的各种不公……
公平,就是容易。
什么叫“不容易”?
就是我们看见了坏,避之不及,唯恐它们降临到自己身上,甚至没有阻挡它们的办法。
这些“不容易”,就来自“忘记”的少数人。
在被国家绳之以法之前,少数人永远选择忘记。
忘记他们自己是“人”,忘记我们是“人”。
所以,我们大多数人才更要记住。
记住,是一个社会起码的保护机制,是对国家整治“少数人”的最好支持。
忘记,只是短时间的退烧药,是你自欺欺人的“生存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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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助理:哥谭镇民兵排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