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安然

      有一天,我们都将离去,一过忘川,身后成烟,关于生死的浩远命题,自古拷问众生。巴山楚水儿女的归宿则是在饮尽漂泊、收缰流浪之后,安息于故土神性的山明水秀间,此去彼岸,花香盈袖,实为人生最后的浪漫。哭唱跳丧,穴葬崖墓,生死长寄云天,把离去诗化成归去,石头一样的土家山里人学会了最坚实的山水雄文、最悠然的天地道法。
        一副黑漆棺木,漆割自乡野老树,木采自深山老林;一盆纸钱,为野竹捣制的粗纸用钱哈气前后印附一会而成,俗称煤纸;一张皮鼓,一把弦子,几声唢呐,几对铜锣。这饱蘸了仓木古色的盛装,这弥散着山野之气的遥寄,这呼应着天地苍茫的奏响,一起,送故去之人最后一程。在土家人心间,逝者为大,所有来不及流的泪,所有来不及尽的缘,都在大夜如墨的夜色里泼墨进远山与长河,未尽已尽,既逝不还,且在这一场生的热闹相送后,句逗浮生,交还大地,山水清朗,魂兮长安。
       

      生活中总有一些人,突然就不在了。某个无雪的暖冬,寒假归来,蓦然听说周边一个老头过去了。恍惚中犹记老人被旱烟熏得蜡黄的竹鞭长烟斗,常呵呵一乐齿门大开唯遗几块残砖笑西风,枯瘪的笑皱成一张风干的橘皮。老人的儿子打工归来,走在家对面的山道上听闻父亲过世的噩耗。后来他说:老人家好人一生,没害过人,没整过人,走之前没任何病痛,上厕所时蹲下就没起来,未受折磨,走的安静。最后一面都没等我,或许也是不想我太不舍。温暖的老人在那个温暖的冬天,走的也是那么温暖。有意无意,将悲伤在结局省略。这位土家老人的故事早已注脚到了起起伏伏的岁月沟壑里,一如所有悲喜都沉淀在了脸上那层层叠叠的皱纹里,关于离去,或许已如一抹夕晖,安详隐没,不带走尘寰的只言片语,也未浓墨人伦的涕泗哀伤。
        或许已然习惯了老人常来小坐,看惯了老人用那和他一样老的烟斗吞吐山野的云烟,这骤然的再也不见让我莫名怅惶,遂参加了他的葬礼。大夜的基调是白与黑,过滤掉人间的鲜艳淋漓。挽幛白色,孝男孝女用以还礼来客跪拜死者的孝棒上缠满的也是白色的素语细碎;长夜黑色,棺木的黑与房檐屋瓦有同样的看透浮云苍狗的寂然,这种黑昭示着一种归属,黑色的种子就该埋进黑色的夜与夜一样黑的土,这粒种子,却再也不会花开。入灵堂,草垫上三叩首,子孙拄孝棒屈膝还礼,一叩一屈,了断了逝者与人间的恩怨情仇。老人的黑白苍颜凝结在简陋的相框内,在煤纸燃起的浮世轻烟里迷离疏淡,最终冷寂成一段几十年存在过的寒墨句点。每来一位客人或者进行某项仪式之前,都会燃一串鞭炮作为一种致词,貌似一种亘古的隐喻:每个人在这尘寰间走一遭就像这天地暗夜里低语般的炸响,短暂热闹后烟消云散。消散何处?土家人相信彼岸,我们来自那里,我们归去那里,这山山水水的接纳,是回去的渡口。一个老人就这样归去,于我,并无切身之痛,我们旁观着别人的生命兴衰,或喟叹或怅惋,却未思及自身的章节铺陈,大体如斯。一场黑夜里的黑白热闹,看到自己的去路。

        人要经历,才会懂得,就像醉过,才懂酒的苦与愁,也如同淋漓过失去,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离别。那年九月初三,外婆走了。外婆长满老茧的手在我十指紧攥间失去了温度和力度,装满岁月的眼在我们悲切的目光里黯淡了牵挂与讲述。第一次直面逝去,是我的至亲,一去灯灭,再无相逢,那些结痂在心里的伤沉寂成一叶寒秋,一触,遍野萧瑟,满天寂然。帮外婆净身更衣,涕泪一次次在我鼻前悬垂直到断裂落下,却不敢滴落在她身上。躺在棺盖上的外婆好小好小,我知道,那个在兵荒马乱年代里被祖先挑在箩筐里逃难至此的小孩,那个在皇天后土薄幸众生的饥荒年代里用树皮、蒿草以及观音土拉扯大几双儿女的母亲,那个饱历大半辈子艰辛却一生勤劳善良的外婆,真的已经和我失散于岁月的荒原。
        残月如钩,垂下一帐黑夜。山腰青灯,秋风灯下人。在如泣如诉的唢呐吹响之前,在粗狂铿锵的铜锣开合之前,在细幽如雨的弦子拉活之前,且让我一人陪独外婆这第一个夜。跳丧的人早已离去,那些扯长嗓子唱出的苍凉挽歌依稀耳边,那些甩开手脚大开大合跳出的悲悯舞影犹在眼前,而夜风带来山川的叹息,吹散这些尘世幻象,青灯之外,唯有秋草长遗。门开着,听得见夜枭的独吟和秋虫的绝响,可是棺材里的外婆永远静默了,就像沉默的远山。门内,一盆炭火温着一壶酒,一只香烟燃着一缕幽思,我独自守着外婆,也守着在这个夜里游走呼吸的哀伤以及将要埋葬的沧桑骊歌。外婆的棺木被高脚板凳架起,下置一碗油,插一根棉芯,点燃长明。我一次次拨亮被秋风寒凉的焰,执着地希望照亮外婆去时的路。在那一个个替我们看老家宅子孤寂的长夜里,与外婆相伴的,唯有寂寞,每念此,无奈并恨;檐下墙边,颤颤的一声"岚岚"迎在我每个寒暑假期归家之时,那一刻,外婆矮小的身影远远站成我眼角的一滴暖和涩;外婆走后,妈妈哭着告诉我,外婆病重时心幽我这个最小的孙,对他们说:等岚岚回来,我就走路……一幕幕,在眼前流转,风起云涌后安静成沧海桑田。或许,我只还得起这一夜相伴,剩下的已成断章。
      云卷云舒,天永远蓝色;缘聚缘散,离别才是永恒。终有一天,我们都会孤单,那些埋葬进过往的人都去了哪里?他们该是在一个诗意的地方等着我们的吧?我们固执地这样相信,唯此,去路温暖花开,人生余杯堪饮。几天后,外婆在一个大雾弥漫的清晨安眠于大山的残梦里。我默立在她的新坟前,心静如秋,这个在繁华渐散的季节写下的句点更像是找到了一个永恒的着生点。尘归尘,土归土,我们是用泥巴捏成的,所以我们还大地一抔。

        逝,就是这样一种等待和被等待,在某个梦里或许闪现过的地方,有我们所有的光亮和温暖,过往的,去往的,永恒的。因为相信,所以我们不哭不苦,所以我们救赎了所有的风霜。回到山水的怀里,朝露夕岚,花开花落,岁月悠长,时光静好。山在,树在,世界在,我在,你还要怎样更好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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