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乱摸,摸坏了把你家的牛牵走

1

小的时候,我最羡慕的一个人是小邱,因为他有个在我们看来很厉害的爸爸。他的爸爸的叫老邱,是镇上的电影放映员,公家人。

在电视并不普及的年代,村里的精神文化生活极其匮乏,晚饭后无事只能围在一起闲聊或是找几个人凑一桌打打牌,或者干脆早早儿的回家睡觉。但大家伙儿还是有个向往,那就是每隔段时间就会有的电影大餐。

其实也并不是电影真有多好看,那会儿放的电影,无非就是一些主旋律战争片、警匪片,毕竟老邱是公家人,该有的政治觉悟还是有的;再加上文化和宣传部门对片子严格要求,即便受众是常年劳作在农田一线的农民,也不能放松文化灌输和政治宣传的弦。

村里每次接到当晚要放电影的通知,都会告诉村里半大的孩子,孩子们一听,呼啦一下跑开,七八岁的孩子可是最好的传声筒,见到人就喊“晚上放电影,晚上放电影”,不到半小时,全村人就都知道有电影看的好消息了。

每次这个时候,我们这帮孩子都会收住贪玩的心,不自觉的就聚集在进村的桥头,等着老邱的到来。而老邱每次都是在夕阳最美的时候就会出现在我们面前。老邱那会儿年轻啊,30出头,骑着自行车,车后座挂俩大箱子,一个装着电影放映机,另一个装着胶片拷贝和幕布。一看到老邱,我们一下子围住他,七嘴八舌的问:

“叔叔,叔叔,今晚放什么片子啊?”

“还是放两个片子吗?”

“有没有打仗的?”

“我喜欢看武打的,有没有武打的片子?”

老邱这时候推着自行车跟着我们一块往村里走,边走边笑着说:“有有有,都有!”

簇拥着,簇拥着,就到了村里的空地上,趁着夕阳的余晖,老邱得赶紧把放映机安装好,挂好幕布,调整好投影的位置。老邱在忙,我们就围着他看新鲜,有些小孩好奇左摸摸右摸摸,老邱这会儿就会假装生气的说:

“别乱摸,摸坏了了我就到你家把你家的牛牵走啊!”

吓得那小孩赶紧把手收回。

一切准备停当,老邱才开始拿出自带的几个馒头吃起来,这是他的晚餐。而场地上早就来了不少人,大都是被孩子催促着赶紧做饭、吃饭,然后一人搬一个小板凳到场地上占位置,生怕位置太后,影响了观影。

有些大人看到老邱嚼着馒头,总是邀请他到家里吃饭,老邱却总是笑着感谢人家:

“谢谢谢谢,真不用,都习惯了。再说了这些机器都离不开人,要是被那个小孩子碰坏了,我还得重新调试。”

等天儿慢慢黑下来,场地上已经坐满了人。除了我们村里的男女老少,还有附近几个村子的人。大家都盼着电影呢,即使来回有不小的距离也不在话下。生活的贫瘠磨灭了大多数人的希望,看场电影倒成了生活里最大的渴求。

老邱有次在闲聊的时候说:

“有些人是真喜欢看电影,前些年就有很多人,我电影放到哪儿,他们就跟到哪儿。有些人电影看的多了,也会在放映前和放映后帮我抬抬设备,装装拷贝,这倒也挺好,哈哈哈......”

2

老邱以前都是一个人走村窜巷给大家带来电影。有老邱的地方就有欢笑。那会儿电影放映员在老百姓心里地位高着呢,村里的年轻姑娘都想嫁给他们。

在嫁给老邱的前几年,林茶花每天翘首以盼的事情就是老邱的到来。夜色低垂,幕布支起,灯光射出,沉寂乡村里的节日就此开始。

有人将老邱介绍给林茶花作对象时,她很快就答应了。她的理由很简单:以后看电影就方便了。刚结婚那几年林茶花也会跟着老邱到离家近的村子里帮忙,但年轻害羞的她也不敢坐在老邱旁边,总躲在银幕后,所以老邱放的电影,她看到的往往是反的。

几年后,小邱出生,和我同岁,初中与我同班。三年后,小邱的妹妹也出生了。但那会儿计划生育抓的紧,出生后林茶花就和小邱的妹妹躲到很远的一个亲戚家,她也就再没跟老邱一起放过电影。

除了往村里输送电影,学校的电影放映也由老邱负责。我们那会儿,小学三四年级就开始住校,那会儿电力供应不足,学校的电也不能保证。有电还好,没电的日子只能点着煤油灯上晚自习。村里人都穷,点蜡烛都显得奢侈。煤油灯全靠自己动手做,那会儿学校旁边的小卖部还有散装的煤油出售,五块钱可以打一壶。煤油灯的做法特简单:过年时家里写完春联用剩的墨汁瓶瓶盖打孔,剪一段筷子般粗细的灯芯,家里用完的草珊瑚牙膏,取下铝质的草珊瑚牙膏嘴。把墨汁瓶洗净,装上煤油,将灯芯一头放进煤油里,一头从墨汁瓶盖里面往外穿出5公分,再穿过牙膏嘴,一个简易煤油灯就做好了。

多少个夜晚我们都是在这样昏暗的火光中度过的。

扯远了。学校放电影的日子,老邱也是蛮操心的,生怕电影放到一半,停电了,扫了大家的兴,用发电机又显得太麻烦。但不管怎样,一学期一次的集体电影还是能让我们兴奋好几天。

到我们上初中了,电力供应的压力稍微有些缓解,但还是会三不五时的停几个小时的电。小时候见得最多的一句标语“再苦不能苦孩子,再穷不能穷教育”里面的孩子可能并不包括我们,要不然怎么我们觉得苦的、穷的都在我们身边呢?

那个时候啊,我们就常常问小邱:

“诶,小邱,你晚上回去问问你爸,这学期的电影啥时候来给我们放啊?”

“记得跟你爸说,给我们挑两个好看点儿的片子啊。”

小邱却总是委屈的说:

“我都好多天没见我爸了,他整天整天在村里跑,晚上回到家都是后半夜,我都不知道他在哪儿。”

3

老邱总是很忙。

按理说,放映队有三个人,全镇的村子被分成3片划给他们,但业务有生熟,水平有高低,老邱的放映技术却是最好。

具体到放映技术咱也不懂,但作为一个观众,我们还是能分辨出水平高低的。看过胶片电影的应该都有印象,每部电影开始和拷贝与拷贝衔接的时候,屏幕上都会出现很多的麻点和快速的模糊的图片跳过,那是因为那会儿的放映设备都是手动调节的,一个拷贝衔接另一个拷贝,必须用手抽出一部分胶片楔进放映机。时间久了,这个过程会对胶片产生磨损,所以才会出现麻点。

有的放映员如果这一步操作不当,会浪费掉很长一段胶片,造成电影剧情的衔接不畅。

但老邱的放映技术却能将剧情影响降到最小,绝不会影响大家观影的效果。渐渐地,全镇都知道老邱的技术过硬,所以当时很多村干部都点名要求老邱来村里放电影。老邱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越来越忙的。

群众的好评再加上老邱自己的努力钻研,老邱当上了放映队长。而就在那一年,老邱的上四年级的女儿突然有一天在课堂上全身抽搐,口吐白沫。被紧急送到镇上的医院,但到医院后,又没事了。老邱没当回事,

妻子林茶花提出要带女儿去省城看看,老邱没有同意,他认为自己刚当上放映队队长,有很多事情要做,没时间。林茶花还是执意要带女儿去,夫妻俩争吵了起来。老邱那会儿觉得妻子在拖他后腿,甚至赌气说出了离婚的话,林茶花最后也就作罢。

后来由于发病的次数越来越多,还是去了省城。女儿被诊断为癫痫,由于治疗被延误,留下了后遗症。

4

等我们上了高中,每个学期还是会在操场放一场电影,大家也看,但那会儿大家已经不再把看电影当成一年中重要的事情了。一是因为高中学习压力太大,二是因为放的电影已经不再有吸引力。时代快速发展,电视、VCD、DVD都淘汰好多款了,网络世界已经慢慢向大家展开,那里有更精彩的东西在召唤着大家。

村里也对集体电影不再那么狂热,除了那些当时像我们那么大的孩子们还是会为了那一整块幕布呈现的世界兴奋不已。大人们早把目光转向了越来越丰富的电视节目,或是在镇上音响店里淘回来的电影光碟上,在家看多好啊,既没蚊子咬,还没旁人吵。

老邱还是兢兢业业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照样夕阳快落下的时候赶到村里,放完电影照样一个人收拾好设备回家,不一样的是,自行车早换成了摩托车。但老邱的话却越来越少,连偶尔开的玩笑都没有了。

8月份的时候,把菩提送回村里,有天晚上,菩提在电话里高兴的说:

“爸爸,今天晚上我看了电影,好大好大的电影,可好看了!”

这小子,和我当年看电影时一样的兴奋。甭管什么时候,孩子永远是露天电影最忠实的观众。只是,放映员早已不是老邱。现在的露天电影也再不是胶片电影,而是高清投影仪。

老邱当年把放影当成一辈子的事业来干,拼命钻研放影技术,为放影甚至耽误女儿的治病;而现在的放映员,投影仪一开,鼠标一点,就开始低头玩手机,从头到尾头都不抬一下,在他们看来,可能这只是一项并不情愿而又不得不完成的任务吧。

多年之后再看露天电影,菩提看得倒是津津有味,我却觉得,没有了拷贝衔接段的麻花点,总是少了些厚重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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