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人

当窗外的光影慢慢闪动,逐渐模糊一片时,她知道,她所乘坐的列车正缓缓驶离站台,将她从故乡小城带去更热闹更繁华的都市,将她从亲友围绕的安定带向一个人远方的孤寂。

她喜欢选择晚上的列车,夜发朝至,除却节省时间的考虑,更重要的是,夜色于她而言具有一种安宁的力量。只有在夜的黑暗掩护下,她才可以做到无视车窗外面倒退的故乡原景,才可以多一些勇敢和坦然,在与心中的不舍的争斗中占得上风。

世事总有例外。在时间的历练中,我们总会变得成熟,变得强大,或主动或被动。但在勇敢这件事情上,我们却不得不承受着“逆生长”的事实---年龄越大,被掣肘的东西越多,或是对孤独的恐惧,或是对物质的沉溺,或是对自我的不断失望乃至放弃。总之,胆魄成为了我们这个时代很多人当中的奢侈品。

仔细想来,人生中最大胆最干脆的状态大致是定格在十六之上、二十未几的七八年光景区间的。那真的是一段很可贵、非常值得记忆的时光---如假包换的张狂,仿佛把整个世界踩在脚下的狂妄,张扬到极致,却不会给人侵略的感觉。因为经历过的你明白,那不过是少年掩饰自己对于陌生世界不安的假面。而真正重要的是,假面之下的、独属于那个年纪的少年的、对于未来的无畏的自信,难以撼动的坚定,以及令人感动的纯粹。

绝大多数的我们,曾经,都是如此。

她是我们绝大多数中的一个。

有过我们绝大多数人的野心与狂妄,经历过我们绝大数人的挫折与失落,感受过我们绝大数人的委屈与不甘,后来慢慢地,也如同我们绝大多数人一样,开始学着收起触角,藏起光亮,有模有样地扮演起了成熟周到的社会人角色,一脸云淡风轻。她温顺,随和,谦逊有礼,脚踏实地,不逾矩,不越界。一切合理有序,一切受赞有佳。

只是,这样的日子久了,她自己都无法确定,心中藏起的那片光亮,有一天是否会真的熄灭不复。

早些时候的她,爱造梦,亦信梦。她坚信自己是这个星球上与众不同的存在,她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实现自我生命的价值,证明自己存在的与众不同。这种坚信是不需要理由依据的,它与生俱来,命中注定。世界是她的舞台,所以她向往远方,向往一切独立于成长环境的异乡。

因此,她不顾一切地逃离。南下北上,东行西往,怎样都好,只要不是故土,就定是梦想扎根的地方。

只不过,她没有料到的是,并非所有的梦想种子,都会发芽结果,至少,在预期时节收获到一片花果芬芳。

春去秋来,夏末冬至。一次又一次的风霜剑刻,一次又一次的雨雪锤揉。她早已不复往昔的壮志豪情,渐渐熟悉于俯首妥协的安逸舒适。

她开始慢慢懂得,在这个世界上,梦想很脆弱。而坚持,更是一件很苦也很难的事。

同车厢里是一对带着两个女儿的年轻夫妇。夫妇人很好,主动帮她放置好行李,没有多余的言语。

简单安置妥当后,她站在车厢过道处、例行给父母打电话报平安。通话时间不长,除了几句“我上车了”、“早些睡”等无关痛痒的对话之外,更多的是电话两端默契的沉默。

在外飘荡的几年里,她已经习惯并且懂得了这份沉默,没有丝毫的尴尬与不适,甚至于,她越来越深刻地理解、并且感受到沉淀在这份沉默中的牵挂与力量。她相信,她的父母亦是如此。

他们都不是善于袒露情绪的人,拙于表达,翻腾在心的情感只有在偶然的时机里才会渗漏几分,鲜露痕迹。所以很长一段时间,她悲切地发觉,自己与父母的距离仿佛愈发遥远,这一发现令她无措,孤独。所幸,她找到了一种让彼此更加贴近更加理解的方法,发现了一种流淌在沉默中的跃动语言。或许在很早以前,这种语言便已存在,只是因为年龄、心境的关系,她无从知道,更何谈聆听交流。

东方文化里讲求的是自然、安宁、平和与含蓄,这也正是我们传统文化中的精髓要义所在。无论是在艺术呈现还是在情感表达上,所尊崇的都是同一种精神。正如一幅山水画的画眼不在画出的那只飞鸟,而在飞鸟之外的留白之处一般,在情感表达上,重点不在说出来的话,而在没有讲出的那一部分。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及至大爱,亦如此般。

回到车厢的时候,年轻夫妇也安顿完毕,一对女儿逐渐习惯陌生的环境,开始活跃起来。但是她们并没有肆无忌惮地吵闹,身上显示出了来自父母的很好的家教,加上长得乖巧可人,非常招人喜欢。偶尔抬头间,还会时不时撞上姐姐的好奇目光,被发现后随之闪开,然后再偷偷望向她。她觉得小孩子很有趣,心情也渐渐放松下来。

几分钟过后,妹妹由于年纪小很快萌生睡意,妈妈便抱着妹妹哄她睡觉,而爸爸则陪着姐姐小声说着玩笑。

她们这节包厢门此时是关闭着的,厢内灯光明亮,温度适宜。仿佛今夜的世界都在这一刻装进了这节小小的包厢之中。而她,只有她,却是一个旁观者。

突然间,一种莫名的孤寂深深击中了她。这种孤寂由来已久,悄然生长,终于在此刻,破土而出,将她紧紧缠绕。

被孤寂窒息的时候,她并没有太多恐惧,只是有些许意外。令她感到意外的是,在列车缓缓驶离站台之际,在窗上的倒影慢慢后退之际,在与父母通话结束之际,在广播播报的方位距离小城越来越远之际,在很多个本该触发她情感脆弱的时刻,她都克制得非常好,为何在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家庭日常情景里,偏偏丢了防备,溃不成军。

十七八岁的时候,她渴望做一个旅人,从此行走于山川湖海,荒漠草原,踏遍摩登都市,村舍乡野,不问去向,亦不问归期。

可是后来,她慢慢发觉,梦想是脆弱的,坚持是沉重的,自由是需要付出代价的。而于旅人,沧桑多于风月,孤寂胜过怡情。

灯光熄灭的一刻,她暗自决心,要继续努力地修行,做好一个旅人---学习最好的本领,行最真的路,看最美的云,喝最烈的酒。

而努力的意义在于,今后不必再做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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