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少了一个好人

昨天峰姐下葬。峰姐在她四十一岁如花的年岁上走了，人世间少了一个好人。

一个偶然的机会，结交了一个今生可情同手足的朋友，他的女友后来做了他妻子的，就是峰姐。

峰姐的父亲曾经瘫痪，靠着古老的养生技术奇迹般地康复后，开始狂热地推广传统文化，我成了他最得意的弟子，伯父也就成了父亲之外对我一生影响最大的人之一。

出于对伯父的感情，峰姐不再是我的嫂子，峰姐就成了我姐。

伯父性格偏执，晚年因拒绝用药健康状况急剧恶化，再度病瘫，被峰姐与丈夫悉心照顾数年后辞世。

伯父去世，我并没过多悲伤。因为老人一直向往生命的解脱，我相信他去的地方比人世快乐。

然而，峰姐的突然离世，让我难以抑制地悲痛，不仅因她英年早逝，撇下了她侍候多年无比依恋着的痴呆老母，未成年的儿子、四岁的幼女及孤单的丈夫。

峰姐走了，人世间少了一个好人。

峰姐命苦。姊妹三个，没有弟兄，二姐早逝，大姐嫁到了濮阳。单位效益不好，峰姐早早开始了下岗的生活。

父母晚年生活都无法自理，因为老人恋家，照料老人的大部分任务都落在了峰姐身上。最苦楚的日子，是二老同时瘫痪在床，大概是赡养老人的艰难，促使峰姐决意在操劳中生下了第二个孩子，希望将来能减轻儿子的压力。丈夫工作忙，时常顾不上替峰姐做家务，同时照顾好两位卧床老人已属不易，还要再养育嗷嗷待哺的婴儿，我难以理解，峰姐是怎么凭着她那瘦弱的肩膀把这一切支撑起来的，而峰姐却总是乐呵呵的。整日为生计奔忙，一年中不多的几次探视，我总看见峰姐病残的二老脸上挂着幸福而满足的笑容，哪怕她性情乖张的父亲。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操劳，让峰姐越来越消瘦。丈夫看不过，努力为她安排了工作，想让峰姐换种生活方式，说哪怕用挣来的全部工资雇佣保姆，找人替她照料母亲，也好让她轻松些。峰姐说：“谁会象儿女一样尽心啊，照顾不好，受委屈的是咱妈。”峰姐依然重复着一样的日子。

几乎所有人都相信，没有了峰姐这样的姐妹，她们的父亲晚年会更凄惨，老年痴呆的母亲也很难活到今天。电脑上打开和峰姐最后的聊天记录，是半年前她准备和我商量怎样为父亲过三周年祭日的对话。祭祀那天，峰姐出人意料地朗读了一封写给九泉下的父亲的一封长信，在场人无不潸然。

峰姐的丈夫是入赘过来的，按习俗峰姐死后应该葬到黄河对岸的东明。然而，峰姐的呼吸停止后，家人在商议该如何安葬她时，峰姐十五岁的儿子透露了一个深藏心底的秘密。父亲三周年祭日那天，峰姐偷偷告诉儿子：“等我在不了，你一定把妈妈埋到你姥爷姥姥墓旁。姥爷姥姥没儿子，将来连个烧纸的都没有，给妈妈上坟的时候，别忘了给姥爷姥姥烧把纸。”

侍候母亲小便过，峰姐去洗衣服，未及洗完便剧烈头疼，将她送医院检查时，峰姐已不省人事呼吸停止。紧急手术后，峰姐一直靠呼吸机维持生命。为了挽救峰姐，家人请来了省里最好的医生，专家说峰姐脑动脉血管破裂，连日劳累是直接诱因。我可怜的峰姐，是生生给累死的啊！

峰姐的日子一直清贫，二十年的交往中，我似乎从没听过她对贫穷生活的哀怨。峰姐入殓的时候，丈夫把一大束鲜艳的玫瑰凝重地放到她胸前，强忍悲痛低诉着：“峰，你喜欢花，在世的时候我一束也没给你买过，今天带着我的心愿走吧……”峰姐象所有的女人一样喜欢花，喜欢玫瑰带来的浪漫情调，峰姐一定向丈夫戏谑过情人节没有收到他送的玫瑰，但我相信她从没真正的嗔怨过。我知道，丈夫最后的礼物，蕴含着他的悔恨，习惯了节俭的他们，总舍不得奢侈一回。清贫，并没让峰姐失去慷慨。伯父的一个落魄的学生，在老人去世后还频频光顾，常常住着不走，有时连我都看不上，峰姐却若无其事，一如既往地热情招待，我很不解，峰姐只轻轻地说：“他现在处境比我们难。”峰姐出殡，我十一岁的女儿不顾我和妻子的劝阻，执意为峰姨送殡，哭得泪人一样，我想她一定记得峰姨送给她的礼物——那个不知道要花去他们一家人几天生活费的布娃娃。

为了让峰姐的生活变得丰富，丈夫鼓励她多上网。峰姐的ＱＱ签名永远挂着那句：“聊天就是说废话”，其实峰姐是废话极少的人。峰姐走了，一些素昧平生的网友从县内外赶来为她送行，我不知道，峰姐的真实和热诚感动过多少人，她永远不会给人讲深邃的哲理，但别人的难处一定会放在她的心上。和她相濡以沫十八年的丈夫，端祥着峰姐灵堂上的照片喃喃地说：“这是怎样的一个人啊，你对得住她也好，对不住她也好，她只会记住你的好，她总会对你好。这样的人世上再难找了。”这就是我的峰姐，交往的这许多年里，我几乎从未从她口中听到过别人的短。无论相识的不相识的，有什么理由拒绝这样一个朋友？我不知道，那些从未与峰姐谋过面却远道来送行的网友们，曾从峰姐那里感受过怎样的温暖。

过去的很多年里，峰姐似乎都不大讲究衣着，从没见她穿过华丽的衣服。不知什么时候，峰姐变美了，烫起了长发，衣裙也靓丽起来，原来峰姐也象所有的女人一样爱美。听说，峰姐近段一直在家偷偷学跳舞，我还见她在网上寻找酿造葡萄酒的方法，网友说她们还相约过等有时间了一起出游，她是那样地热爱着她的生活。母亲的作息渐渐规律，每天傍晚总能安睡一会，照料老人睡下后，峰姐就会和丈夫出去小走片刻，峰姐万分骄傲和幸福地对丈夫说：“别人看到咱俩一定羡慕得不得了。”她全然忘记了自己一整天的劳碌。大姐心疼妹妹，隔段时间总会接母亲去濮阳小住，这样的假期，峰姐总会和丈夫一起带着孩子出去逛逛街，串串亲友。峰姐洋溢着灿烂笑容的脸庞，总会让你感觉到她无比的满足和快乐。

儿子的学习有了进步，女儿一天比一天乖巧，生活似乎可以一天比一天精彩。然而，峰姐的幸福生活刚刚开始就结束了。

为峰姐治丧的几天时间里，她的妈妈我的伯母象往常一样呆呆地坐着，并有觉察到自己最疼爱的小女儿已经好几天没有再侍候她吃饭穿衣，没有为她刮屎擦尿，而且永远不会了；峰姐那幼小的女儿，在人来人往的喧闹中，一定不会懂得热闹的场面对她意味着什么，而且永远不会记得留下过母女俩无数欢声笑语的另间屋子里，曾躺过永远爱怜着她的生母的冰冷的遗体。

峰姐就这样走了。一个好女儿，一个好妻子，一个好妈妈，一个好姐妹，一个好人，永远地离开了她无比热爱着的人世。

一夜哀哭，悼念我的峰姐。太阳升起来了，人间又一个喧嚣的日子开始了，长埋地下的峰姐再看不到这一切了。

峰姐，天有些凉了，你去的世界里，会感觉冷吗？

愿峰姐的世界永远清净平和，一如她的人品。

人间少了一个好人。

（2011-8-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