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色的绝响


江南三月,正值仲春。

这是个属于生命的季节,花开、草生。鱼儿从遥远的上游翩翩而下,等待着它们的是渔翁的钓钩和丝网。街头巷尾里活跃着的是挑着担子的儿郎,他们沿着小街挨家挨户地兜售着各种各样的小玩意儿,或粗野或柔腻的各地乡音都在小街中回响。

这是我记忆中儿时的家乡。小时候最喜欢在小贩的手里买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可是印象最深的却是七岁那年的小竹萧。

那时来叫卖的是个四十岁左右的大叔,穿着一身黑色的袍子。许是常年奔波,那袍子又破又脏,有几处还打了不小的补丁。他的脸上皱纹很深,眼睛原本很大,却睁得不是很开。他一看就不是本地人,像是被雕琢过的脸上颇有一些异域风情。

与一般小贩不同,他兜售的不是小玩具或者小吃食,却是各式各样的竹制乐器。我自小不喜音乐,自然很是失望,便想拂袖而去。只是祖母却是喜爱音乐之人,便请这大叔进屋坐。

进得屋后,大叔便向祖母介绍着他的乐器,以萧、笛为主,又长又短,皆为竹制。祖母却指着他随身背着的绿色包袱问他:“我看你这包袱里面倒像是一副二胡,为何不拿出来我看看?”

“大姐啊,我这不是二胡,是朗多依啊。”大叔局促地回答,“这是我们黎族的乐器,我从小就会,一直随身带着,不是拿来卖的。”

“原来是黎族的乐器啊。”祖母赞叹道,“那你要是给我们拉上一曲,我就买你一些竹萧,你说可好?”

大叔沉默了一会儿,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从背后取下包袱打开来,拿出他的朗多依。这确实是个和二胡颇为相像的乐器,只是琴筒、琴杆都是用竹子制作的,通体上下泛着淡淡的青色,令人眼睛看着颇为舒服。

大叔坐下来,拉开了架势便开始弹奏。不知道是不是他的朗多依质量的问题,其音色听起来很是粗糙,及不上二胡圆润、丰满。可是曲声一起,却颇有淡淡的悲意,隐隐约有离别之情,叫人听了觉得气闷,放佛是胸口被压上了一块大石,难以透过气来。片刻后,大叔开始唱了起来。他先用我们都听不懂的黎族语言歌唱,然后又用汉语唱到:

两人相送岭过岭,

越送越远情越深,

放头低低送哥去,

眼汁流流送哥行。

送哥送过大山堆,

愈送愈远心愈闷;

站在路边捻草尾,

看风扬土埋脚痕。

我自记不得这么多歌词,只是很久以后在电视上再次听到这首歌,心里颇觉熟悉却不知为何,苦思许久方才想起这位大叔。

唱完之后,大叔和祖母都叹息起来,两人于是聊了起来。大叔说自己本是海南的黎族人,因为荒年饥馑这才不得不背井离乡出门闯荡。可他又一无所长,只得贩卖些小玩意儿做个行脚商人,这些年走南闯北吃尽了苦头但这朗多依却一直未曾丢下。如今已经攒了几个小钱,他寻思着再跑几年就回来家定居。说起老家,大叔的脸上有了一些笑意,话匣子也打开了,不停地说着椰子的甜美和木槿花的美丽。其时正在下雨,绵绵萧然之意中听人说起南国风物,我竟是听得痴了。

谈了好一阵之后,大叔起身要走,祖母于是依言给我买了一只小竹萧,自己则挑了一只长笛。大叔诺诺称谢,挑着担子便走进微雨之中。

时至今日,那只小竹萧我已然不知其去向,我自己如今负笈于沪上,也算背井离乡。回想起那一日的情景,恍然如在梦里。也许南国某地,正有一位老人一边弹奏着一把老旧古朴的朗多依,一边感叹自己曾经的奔波岁月吧,只是不知其是否还记得那年春雨里的一曲高歌?

而今,又是三月,雨正纷纷。

 

 

 

你可能感兴趣的:(青色的绝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