培根在他的《谈读书》一文中有这样精彩的一段:
书有可浅尝者,有可吞食者,少数则须咀嚼消化。换言之,有只须读其部分者,有只须大体涉猎者,少数则须全读,读时须全神贯注,孜孜不倦。书亦可请人代读,取其所作摘要,但只限题材较次或价值不高者,否则书经提炼犹如水经蒸馏,淡而无味矣。
(此为王佐良译。英文原文是:Some books are to be tasted, others to be swallowed, and some few to be chewed and digested; that is, some books are to be read in parts; others to be read, but not curiously; and some few to be read wholly, and with diligence and attention. Some books also may be read by deputy, and extracts made of them by others; but that would be only in the less important arguments, and the meaner sort of books; else distilled books are like common distilled waters, flashy things.)
那些应该咀嚼消化的书里边,至少就该有那些优秀作品的原著。
至于该读哪些原著,本文就不提了。已经有很多牛人列出了一些书目或者提出了一些基本的大概的思路。比如梁启超的《读书指南》列出的,金克木的《书读完了》提到的,孔庆东的《当今中国人应读的50种书》里列出的。至于各个专业里都有哪些名著是值得重读甚至反复读的经典,如果不知道,找一本那个学科里的“思想史”“学说史”之类的翻一翻,也就知道大概有哪些重要的至少是在该领域里影响极大的经典了。
总之,那些牛人们列的书目比较而言更有参考价值。但是,牛人也会有不足,也会有偏好,这一点在看梁启超列书目时对胡适所列书目的批评就知道了。所以,参看几种也有好处。不同书目都同样列出来了的那些,一般就更是需要重读、反复读的书了。
而网上乱七八糟的那些所谓某某大学必读书之类的书目,基本连看都不用看。主要是虚假的太多。有些所谓某某大学的必读书,一看就感觉列书目的人大概没看什么书,基本是些不入流的畅销书,竟还打着一些著名大学的旗号,都不知是谁编造的。
那为什么要读原著呢?
原因很多。只谈两个吧。
简要说:尝原味;防被欺。
首先,这里所谓的“原著”,是指未经改编过的作品,进而还指未经翻译成别的语言的作品。凡是改编、概述、转述的作品,一定不是原著;有时因为外语不通或者古代语言读不懂,不得已而读别人把外语译成了自己的母语或者把古代文字书写的文章译成了现代语言表述的文章,则是较次的非原著,在不得已时权且充当原著,但最好多种译本参考。
下面来谈两个原因:
一,尝原味。
公元四到五世纪,有个伟大的翻译家,叫鸠摩罗什。他曾把许多佛经翻译成汉语。普通百姓大概也听闻过的就有《金刚经》、《阿弥陀经》、《法华经》等。
他虽然带领弟子翻译出了很多作品,而且译得也很经典,但是梁代的慧皎所辑《高僧传》记载的一则故事,却可以给我们另外的启发。
鸠摩罗什有个得意弟子名叫“睿”的,有才学、有见识,曾追随鸠摩罗什左右。鸠摩罗什就跟他谈论那时的天竺即今天印度及其周边国家的辞体与中国的同异。他说天竺国非常看重艺文的仪式,觐见国王或者礼佛时都要咏歌赞叹,佛经里的偈颂都是这样的仪式上的重要内容。但是译成汉语之后,大意能出来,文体上的感觉却失去太多。于是他用了个比喻,说这样翻译出来的结果,就像咀嚼过后的饭,拿来喂人,不止是没有了原来的味道,还让人恶心。
鸠摩罗什大概是太爱他译成汉语之前的佛经了吧。不过这个心和其中的道理我们倒可以试着理解。
我们看从外国译进来的诗歌,常常并没什么美妙的感觉,大概主要是因为语言转换过后,充分利用语言本身语音、字汇、搭配等等特点而采用的各种修辞手段不可避免地被略掉许多,原文有的很多美感就被略掉了吧。
所以,即便假定译文或者转述基本符合原著的内容和精神,读起来一般的也不如读原著感受更真实、真切。只有读原著,读懂原著,才能更好地领会原著精神、品味原著味道。
二,防被欺。
这里的欺主要有两种:笨拙的转述;高级黑的阐释。
第一种,笨拙的转述。这种往往是无意的,然而也是有害的。罗素在他的《西方哲学史》里说:
一个蠢人复述一个聪明人所说的话时, 总是不会精确的, 因为他会无意中把他听到的话翻译成他所能理解的语言。 我就宁愿意让一个是我自己的死敌的哲学家来复述我的话,而不愿意让一个不懂哲学的好朋友来复述我的话。
关于无意的转述错误,没有比这说得更好了,虽然让一些人听了会不愉快。呵呵!
当你看到很多书以“某某伟人思想概论”为题时,一般的你就得小心,很可能你读到的就是一些罗素所说的“蠢人”无意中把那些伟人的许多读起来味道醇美的名著,给过度简单化地摘录了一些而已。由味道鲜美,变成味同爵蜡,让读者读起来禁不住要撕书。
怎么办?
让我们对那些思想境界、理解能力、语言水平都远不及那些伟人的人们报以一定的同情吧。许多事情上,伟大不是一般人能及的,比如思想,比如文笔。那些有心建造阶梯,意图帮助我们更便捷地登上思想高峰的人们,可能无意地建造了些丑陋摇曳的悬梯,实在也不能太责怪他们。我们自己多花点时间去读味道丰富的原著好了。
第二种,高级黑的阐释。阐释者往往也能理解作者的原意,但是因为他们的立场与原作者不同,因而故意在转述中对原作加以夸张、变形、扭曲,或者假意如实描绘,实则偷偷抹黑,总之通过运用各种可能的手段,让受众接触到的东西与原作者的原意大相径庭,常常是引起极不好的反应,使得不论读者还是听众都对那所谓的原作者产生强烈的反感。而那些转述者们表面上可能还做出大力鼓吹被转述者的思想的样子。
这在逻辑学上可以叫做“树立稻草人”,让人去攻击。
攻击稻草人,是一种逻辑上的错误。各种辩论中常见。大概的意思是这样:某甲说了一段话,表达了一个意思,但是某乙有意不真实传达甲的原意,对甲的表述加以扭曲,然后对他扭曲后的那个论述进行攻击,表面上是在攻击甲,实际攻击的不过是他伪造出来的“甲”,就如自己扎了个稻草人,然后给这稻草人贴上个标签“甲”,再加以攻击。
然而听众稍有不慎便可能真以为他攻击的就是甲了。在我们听一些人转述别人的思想时,听了或者读了便信以为真的话,就很容易因转述者的转述而犯攻击稻草人的逻辑错误。
这种情形,很像一个阴险的巫师,扎一个丑陋的小人儿,然后对你说:这就是XXX,看他多可爱!看他多伟大!我们要听他的话!我们要高扬他的旗帜!然而,倘若你是一个爱美到了极致的人,又再有点不能容忍任何真的假的丑陋,那当你看了那么丑陋的小人儿,可能就会觉得恶心还来不及,于是心里恨不能拿一万根银针扎烂它并丢到垃圾桶里。
高级黑的转述者这种有意为之的扭曲最有害,因为它常常经过精心设计,常常表达的不过是转述者想让我们误以为是被转述者的思想的伪造品。
如果我们不去看原著,因为转述者的有意扭曲,对原作者产生了极大的误会,进而对原著者进行大加鞭挞,表面上好像我们超越了原著者,实际不过是显示了我们的无知和辨别力低下而已。
马克思主义从诞生起就经历了各种争论和辨证。《马恩全集》中就有十来处恩格斯和他的朋友们向人提及马克思生前有一次气愤地说“我不是马克思主义者”,因为有一段时间法国有一批人自称马克思主义者,却扭曲马克思的意思,宣扬的完全是自己的想法。马克思、恩格斯死后,马克思主义很快就有了许多流派,今天大学的有些课堂里,会讲西方马克思主义,简称“西马”,就足以告诉我们,同一个事物、同一个人的思想,会有多少不同的解释了。
因此,随便看了点儿不知是谁为了什么目的讲的马克思主义,马克思自己写的书一点儿都没看过,却对马克思主义表示极度反感的,反感的其实不是马克思主义,而是有人仿照马克思主义做出的稻草人。
遗憾的是太多人不能对书本里的稻草人和真人加以区分,所以就上了那些高级黑的当,从此再也不愿、不会去看马克思自己写的书,从而与马克思的天才、伟大和美妙无缘。
许多其他各界的伟大人物的思想都遭受过或遭受着同样的命运。
许多不知道该好好耐心去读一些伟大人物的原著的人们,都受了或者受着高级黑的转述骗子的苦,却不时地用诸如“看了就想吐”这样的字眼表达自己对那些实际是自己被误导而形成的想象中的那些伟人的痛恨。
好好的天才著作,被扭曲成恶心人的烂货,如果你不幸被恶心到了,怎么办?
自己读原著吧。
至于原著难懂的问题,大概不过是三个方面的问题:文字难懂;概念难懂,所谈事件不知来龙去脉。文字难懂就借助工具书:词典、百科和译文(这个必须谨慎,因为有时译者会无意或有意地曲解了原文)。概念难懂就要找相关文献,专业词典、入门书(这个也要谨慎,因为可能就会有笨拙的转述和高级黑,其它各种其实都多少由此问题,所以无论如何要多种材料参阅)、相关论文都可以。所谈事件不知来龙去脉,那就要靠相关的历史文献和史学论述。总之还是要在弄懂文字的基础上搞清楚背景。
这与我们日常对话是一个道理。
比如,你在街上遇到俩人,甲对已说:Done?乙回答:Oui.
你可能根本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如果你连一点点英语和法语都没学过的话。
如果你学了一点英语和法语,你知道甲问的是“好了?”乙说的是“嗯”。
可你依然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不过,你可以从他们交流的神情大概做点儿判断,他们虽然说的语言不同,但是应该能相互听懂。
可万一你看不到他们任何与常人不同的神情呢?
他们到底说了什么呢?
如果你不了解这对话之前的背景,是无从判断的。其中的意思有无穷的可能。
比如,乙去厕所了;乙去取回忘了的东西了;乙把某个东西或者某个人丢掉了(比如可能是弃婴);乙把某个人刚刚做掉了;乙刚刚跟某个人打了一炮(不要觉得很奇葩乃至不可能,美国有个叫“Mike McIntyre”记者、作家写过一本叫做“The Kindness of Strangers:Penniless Across America”的书,里边记载了他从美国西部不带一分钱走路、搭便车一路到美国东部的经历,路上就遇到一对情侣,女的在乡村酒吧去厕所给她的临时客户做性服务,一会儿完事儿就出来了。而在作者见到这对情侣时,他们感情也挺好的。他们是比较底层的人物,谋生的方式有限,这是其中一种。并且,他们对作者很友好);乙还有一万种可能的故事。
所有的伟大著作,都是针对著者当时面对的实实在在的人生和社会问题而创造的。如果剥离它们的语境,有些基本的精神和原则可能还有益于后世,但是常常需要加以新时代的精神去改造、新时代的具体生活内容去充实。
故意用断章取义的方法,故意模糊一些概念,把具体生动的人世间高贵的情怀,转换成抽象浮泛、空洞无物的过度简单化的僵死概念,是一些擅长高级黑的人使用的又一手段。
一般人们喜欢动态的、形象的、生动的东西,把本是美妙的作品,转述成干巴巴的文字排列,实际就戕害了原作的生命力。就像把一个人的血液给放完,然后丢到一个人面前,说:呶,这就是你要见的那个人。
现在人们流行说“干货”,有些人望文生义,以为看看别人的笔记摘要,就能了解了原文的“干货”了,其实是误解。“干货”也可以是有血有肉的。有些作品本身其实是优美到了无从摘要的程度,勉强摘要,不过是对一个活生生的生命抽筋析骨,很残酷的。
记得看过一则报道,讲的是作家余华曾经有过的一段有趣的经历。那故事里说,余华早年不喜欢鲁迅的作品,后来有位导演请他把鲁迅的小说改成剧本拍电影。当时余华满口答应,说这太容易了。于是去买了本鲁迅小说集。结果,从看第一篇《狂人日记》开始,一发不可收,在震撼中读完,然后给导演打电话说:算了吧,一个字都不能改。
报道似乎有点夸张,我暂时也没机会找余先生核实,但估计很可能是真的。而真正读鲁迅小说读进去了,感受过震撼的人,大概也会有类似的评价的。
嗯,好像聊得不少了,其实就是一个意思,那些对人类影响深远的优秀的作品嘛,要尽量读原著,难一点的就借助各种工具来读,而不是只读摘要或者转述,这样既能品味原作的原汁原味,又免得被转述者愚笨或阴险地欺骗。可是,如果只听了这么一句,跟看完前面所有的文字相比,感觉会有何不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