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上海野生动物保护管理部门的一则新闻,让人吃惊又极度不安:
仅仅是正月初十,闵行区野生动物保护管理站的工作人员就出动了六次。这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开车出门,而是在新型肺炎传播的风险下,全副武装地穿着防护服,敲开这些天来一直紧紧闭上的居民大门。起因是野保人员接到报案,不得不上门驱赶居民在家庭周边见到的越冬蝙蝠,安抚人心。
这样的场景让人吃惊又极度不安 |新闻截图
简单说,妖魔化蝙蝠、甚至侵扰越冬蝙蝠,是此时此刻疫情阴云之下最不应该发生的事情。
蝙蝠传播肺炎?不准确的解读
经过各种新闻和科普,恐怕每个人都了解新型肺炎传播中蝙蝠可能是天然宿主。这样的结论,来自于科研人员获得新冠病毒完整基因组序列信息后(Wu F et al bioRxiv 2020),将它和已知的冠状病毒序列比对的结论:新冠病毒和在中华菊头蝠身上发现的SARS病毒基因序列相似度是79.55%(Zhou P et al bioRxiv 2020);和一种舟山地区蝙蝠体内冠状病毒的序列相似度接近90%(Zhu N et al NEJM 2020);和另一种来自云南的中菊头蝠体内冠状病毒序列相似度是96%(Zhou P et al bioRxiv 2020)。
基因比对后如何解读?| bioRxiv
蝙蝠会把新冠病毒传给人类?不,解读的结论甚至可能相反。
要解读这个结论,可以参考两个关键信息:
一、大约8000万年前开始各自进化,变成了今天完全不同的样子的两个物种——老鼠和人,基因序列相似度是85-92%;我们养在家中的家猫和人类的基因相似程度超过90%,甚至人类和香蕉有50%的基因相似性。
二、不同于新冠病毒肺炎患者体内和蝙蝠体内病毒样品的显著基因差异,来自患者病毒样本之间的基因序列高度一致。
人类基因序列和其他物种的相似度:植物、酵母、果蝇、小鼠、黑猩猩 | 来源见水印
结合这两条关键信息可以得到的推论是,目前新冠病毒肺炎患者体内的病毒,和已知蝙蝠体内的病毒差异显著。更合理的解释是:某种寄生于蝙蝠体内的冠状病毒,因为某种原因进入了目前未知的某种养殖动物体内;离开了蝙蝠的冠状病毒,在这种目前未知的动物群体中得到了稳定传播并且发生突变,最终获得了感染人类的能力。而此时此刻,它已经和天然宿主体内病毒的原始形态有了根本的区别。
找到中间宿主,才是阻断自然传播链条的核心
简单说,依照目前的科学证据,那些被驱赶的蝙蝠,没有把新冠病毒传染给人类的能力。
上海的蝙蝠是菊头蝠吗?
看到蝙蝠就害怕,这是在目前疫情阴云下的全民恐慌。而实际上蝙蝠和蝙蝠之间的形态、习性差异简直天上地下,是否携带病毒、携带什么种类的病毒也天差地别。
2019年出版的这本世界蝙蝠手册,记录了超过1300种蝙蝠 | Smithsonian Institution
一些科普文章中说蝙蝠可能携带4000多种病毒。实际上按照被广为接受的病毒分类,蝙蝠携带病毒的种类大概是50-150种。然而作为所有哺乳动物中第二庞大的类群,蝙蝠在全球分布有1400种,物种多样性极高。所以50-150种病毒是分布在一千多种蝙蝠的体内。
简单说一只蝙蝠身上可能携带几千种病毒,就好像是把亚洲的长臂猿、非洲的大猩猩、南美洲的僧帽猴身上的传染病都一股脑怪罪到人身上一样,过瘾但是并不合理。
上海地区常见的东亚伏翼蝠和潜在自然宿主菊头蝠,不同种、不同属、甚至不同科 | Wikipedia
具体到上海地区,常见的蝙蝠种类包括了东亚伏翼蝠、中华山蝠、大棕蝠等,和新冠肺炎潜在的天然宿主中华菊头蝠、中菊头蝠不仅不是同一个物种或者同一个属、甚至不属于同一个科——这在分类学上是相当巨大的差异。新冠病毒潜在天然宿主菊头蝠的分布区域在各种山区,它们生存的关键是需要找到洞穴作为栖息地,不进入上海市区。
根据世界自然保护联盟物种红色名录,中菊头蝠分布区并不包括上海 |IUCN Redlist
即使是菊头蝠,也并不是每一个个体都有新冠病毒的原始病毒,携带病毒的个体比例很低。目前对于新冠病毒自然宿主和中间宿主的研究还非常有限。如果按照SARS期间蝙蝠研究的比例推断,平均家里面跑进来近千只菊头蝠,才有一只可能携带病毒,这个病毒和最终感染人类的病毒还并不相同。
所以在上海市区发现蝙蝠的那一刹那,请您先保持镇定——它并不是新冠病毒潜在自然宿主。
杀蝙蝠可能引起新灾难
退一万步讨论,一门心思去杀光蝙蝠会有用吗?
历史上人类曾经尝试过大规模捕杀蝙蝠的试验,全部以失败告终,其中有些尝试还带来了严重后果。比如为了防止狂犬病爆发,人们在南美洲尝试用毒药毒杀吸血蝠,甚至用上了爆炸物要摧毁蝙蝠栖息地。然而对于蝙蝠持续的侵扰反而加剧了带毒个体在不同栖息地之间的迁移流动,增加了狂犬病的传播风险。而无论如何猎杀,都没有可能彻底清除蝙蝠种群,反而带来更严重的安全风险和难以预计的生态系统退化。
南美洲屠杀吸血蝠的尝试,反而加剧了狂犬病的传播 | bbc.co.uk
在过去几十年中,几乎每一种来自蝙蝠的致命疾病,都伴随着人类对于这个物种的主动侵犯。例如:对森林的砍伐减少了蝙蝠的自然栖息地,迫使它们进入人类活动区;将蝙蝠当作野味来取食,导致病毒直接感染;而过度放牧让家牛、家马进入蝙蝠栖息地,成为致命病毒的中间宿主。
几乎每一种来自蝙蝠的疾病都伴随着人类的主动侵犯 | conservationcorridor.org
蝙蝠是生态系统中极为重要的一部分,大部分蝙蝠是夜行性昆虫的主要捕食者,一些种类是植物授粉者和种子传播者,同时蝙蝠还是生态系统中食物网不可或缺的部分。疫情之后,生活还会继续。那时候如果失去蝙蝠,生态系统将遭受不可估量的损失。
最危险的担忧
而值得担心的,还包括以下一条:在最坏的情况下,侵扰越冬蝙蝠可能意味着人为诱发蝙蝠发病、病毒扩散,甚至人为诱发病毒变异的可能。
人们更熟悉的一个例子是猫传染性腹膜炎,这恐怕是所有养猫人都最不愿意听到的一个词。这个致命疾病的传染过程,是通过具有强传染性和高感染率的肠道冠状病毒完成的。可是奇怪的是肠道冠状病毒本身不会引起很严重的症状,甚至可以无症状携带,在各种猫的体内都可以见到(20%-80%的个体)。正常情况下,绝大部分猫会因为免疫系统的自我防御机制不发病,保持健康。但是在受到侵犯、极度恐惧、身体产生应激反应的情况下,家猫的免疫系统出现溃败,肠道冠状病毒复制增加、突变体产生,导致家猫死亡。
严重惊吓等事件引起的免疫系统响应,会导致猫冠状病毒脱离免疫系统的抑制 | bbc.com
伴随着井喷一般的科普,蝙蝠身上的“超强免疫系统封印病毒大法”传的好像武侠小说一般神奇。实际上一方面这样的免疫机制也同样存在于其他动物类群之中;另一方面,在最坏的情况下,全民恐慌持续侵扰蝙蝠,难以保证不会给我们这个世界带来新的疾病和灾难。
简单说,当前情况下,不作(zuō),是最好的选择。
见到蝙蝠,该怎么办?
如果用一句话来回答,大部分情况下,在目前的上海,什么都不需要做。
主要依据是前面提到的三条:
(一)上海的蝙蝠并非已知的自然宿主蝙蝠;
(二)即便是自然宿主蝙蝠,并不把疫病直接传染人类,而需通过目前未知的中间宿主;
(三)主动侵扰蝙蝠,反而可能会带来不可预计的负面影响。
此时此刻减少对于蝙蝠的侵扰,对自己、对家庭、对社会、对生态、对人类赖以生存的整个大自然,都只有好处。
新闻中俞站长的评论,也是我们的建议 | 见台标
目前上海野生动物保护管理部门的建议是这样的:
上海地区的蝙蝠通常生活在建筑物的孔洞和缝隙中,昼伏夜出,有冬眠习性,一般不会和人接触,也不会影响人的正常生活,不去惊扰是最好的。市民怀疑家中有蝙蝠栖居,可以在戴好口罩和厚手套(如劳防手套)等防护的前提下,进行初步排摸和驱赶。首先察看吊顶、空调等可能与室外有相通的孔洞处是否存在蝙蝠实体或粪便、尿液等痕迹。如确认没有蝙蝠,可自行封堵居室与外界相通的孔洞或缝隙,对环境做好消毒即可。如确认发现有活体蝙蝠存在并可能进入居室环境,不建议市民徒手捕捉或驱赶蝙蝠,应先利用噪声(如金属物敲击声)或刺激性气味(如雷达、花露水、风油精、蚊香等)驱赶;如以上措施无法驱赶活体蝙蝠,可致电相关部门协助处理。
我个人的补充是:
如果认为自己暴露于蝙蝠的粪便和尿液情况下,请致电野生动物保护管理部门协助处理。如果不存在上述情况,尽可能什么都不做,是目前信息下最安全的选择。根据已有信息,不直接接触血液、体液、粪便或者尿液,不被咬的情况下,不存在风险。
最后的总结:
无论是从长远的可持续发展和生态安全考虑,还是仅着眼于目前的疫情,妖魔化蝙蝠、甚至侵扰越冬蝙蝠,都是此时此刻疫情阴云之下,最不应该发生的事情。
本文中基因测序一节参考了王立铭《新型冠状病毒肺炎,迄今为止看到的最负责任的科普大文》一文。
上海蝙蝠分布、可能的传染途径和带病毒比例等关键信息由张劲硕提供,张劲硕对本文进行了审校。
感谢二位老师。
作者:王放
编辑:小笛
本文经授权转载自自然测量员(ID:NatureWanderer),如需二次转载请联系原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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