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一部大困剧(让人犯困的剧),有那些特征?
答一:单一的,场景单一,人物单一,故事单一,甚至矛盾单一。特别的,当三个小时里只有一个场景、四个演员,和一个完全靠台词撑起的故事。
答二:中二的,剧本自说自话,导演莫名其妙,表演不知所云。特别的,当它的导演多年以前第一次看这剧时也昏昏欲睡,难解其意。
答三:再三的,一个意思换着法子、翻着跟头一说再说,有意思也弄得没了意思。特别的,当一部剧明明“有人”,却一次次试图表现“无人”的状况。
这就是哈罗德·品特的《无人之境》。两天前,大鹤在黄埔剧场看了NTLive的版本。
正因为它的困,剧场里总有时明时暗的亮光,和此起彼伏的低语。甚至在剧中休息时,工作人员看到端咖啡进去的观众,面露和善。
正因为它的困,《无人之境》似乎会成为“无人之剧”,让演员们“不得不”依靠酒精的麻醉,来面对可能的“无人之境”。
而随着表演的进行,一个想法在大鹤的心中逐步清晰:《无人之境》能让人走进话剧场,更能让人留在话剧场。也许,正因为它的困。
我们为什么要走进话剧场?因为那里有人
这部剧为什么困?品特在一个演讲中说得很清楚:
通常我以这样一种非常简单的方式开始写一个剧本:找到处于特定环境中的两个人物,把他们放在一起,听他们说什么,自己不去干预。
正因为作者的不干预,剧中的人物们可以走自己选择的道路,说自己走心和不走心的话,像现实里那样。所以,人物们可以自由活动,在一个不受限的活动空间里。他们可以无聊,不用去取悦那些难以取悦的人;他们可以无忌,想喝酒就喝酒,想说F-words、C-words,就可以肆无忌惮地说;甚至他们可以无语,在舞台上长时间、经常性地沉默,他们可以有不连贯的对话,他们可以在对话中保持沉默,他们可以在滔滔不绝里隐藏另一句话。
那么,品特在这部戏里做了什么呢?
他选择并安排了两个人物。
有趣的是,品特曾经说:
我戏剧的萌芽?……我进入一个房间,看见一个人站着,一个人坐着,几周之后,我写了《房间》。我进入了另一个房间,看见两个人坐着,几年之后,我写了《生日晚会》。我从一扇门里看见了第三个房间,看见两个人站着,然后我写了《看门人》。
接品特的话,也许品特进入了第四个房间,看见两个人正趴着爬出房间,于是,品特写了《无人之境》。
这两个人,他们很像。他们被什么东西压着,都趴下身子,背弓得跟老年人一样;爬行的动作也很像,一样的缓慢,一样的没力气,跟喝醉了酒一样。
这两个人,他们又不能太像。尽管都被莫名其妙的力量压着,但毕竟还能发挥下主观能动性,用不同的地方来承担承担,毕竟挑扁担都可以换换肩。只是,一个人被压在了身上,一个人被压在了头上。
一旦压在身上,背就挺不起来了。哪怕他是个人物,即使自认为是个人物,为了一些微不足道,他也可以选择下跪,可以选择睡地板,可以选择讨酒喝,像一个算不上人物的人那样。所以,在舞台上的世界里,他面临着一道道的选择题。选择题是残酷的,一题打错,全盘皆属,跪再多也没了用处。这个失意的人将被这个房间驱逐,让这个房间重回无人之境。
而压在了头上,背倒还可以挺着。但是,他将不再属于自己,也将不再拥有自己和自己的一切,哪怕这个房间精心布置,哪怕他可以是这个房间名义上的主人。于他,将面临无穷无尽的填空题,去为眼前的人填一个身份,为过去的人填一个去处,为眼前的事填一个解释,为过去的事填一个说辞。填空题是友好的,答不上来也没关系。只是,房间里的整个世界都会知道他的失智。哪怕弯下腰,趴下身子,也爬不出去,他将永远孤处,在房间的无人之境里。
当然,两人会相遇。而一旦相遇,他们将增加一道判断题,即是否要让这无人之境变成有人之境。失意的人可以对留下说是,但他能否留下并不取决于自己。失智的人可以对别人的留下说是,也可以说否,只是这题不一定入得了他的法眼。于他,做惯了高难度的填空,是否做新增的判断,是一件值得考量的事。
每个题目都复杂得很,拧巴得很,让人头痛得很。有人不识好歹,站起走向舞台,主动为大家去解题。
解得出,厉害!解不出,有好戏看!
我们为什么要走进话剧场?因为那里有活人
这部剧为什么困?也可能是因为它被贴上了“荒诞剧”的标签。
标签的背面,好事的人会印上品特的头像,和一些被“打成”了荒诞派的剧作家们,像贝克特、尤内斯库、阿达莫夫们。
他们不会好好说话,非得要把一句话能将清楚的道理翻进去藏进来,绕来绕去地说。
他们更不会好好说,非得要把正经人说得老不正经,把主流人说得非主流。
生活本已荒诞,这些人在荒诞之上再加荒诞。于是,事情是荒诞的,表达是荒诞的,人物是荒诞的。荒诞之外,似无他物。
但品特们,为什么就一定要荒诞呢?《无人之境》说得很明白:荒诞让人活着。
因为活着,品特很任性。《无人之境》没有用逻辑的方式去讲一个隽永的道理,也没有用连贯的故事去说一个人物的成长。他所做的,是把故事扯碎,把人物压扁,放在一个搅拌机里,做成一杯味道奇异的液体。
因为活着,品特很阴暗。《无人之境》里有种特殊力量,托举着莫须有的寓意,这寓意却不在人身上,也不在事身上。它让评论家们无法舒舒服服地用平常的术语加以定义或理解,他们气急败坏地议论它,却懒得费文字去搜寻阴暗里的它。
因为活着,品特很轻松。《无人之境》里,他让人物自己去体验,让人物自己去表达。于是,没有人喜欢悲剧,这戏就朝着喜剧的方向走了;所有人都爱开玩笑,这戏就充满了诙谐和有趣。
因为活着,创作可以是一件完全私人的活动。所以对于品特,他写的东西无需服从于其他任何东西,包括观众、批评家、制作人、导演、演员,除了剧本自身。
因为活着,看剧也可以是意见完全私人的活动。哪怕再多的人昏昏欲睡,再多的人窃窃私语,我们坐着,朝前看着,依然可以享受演出。
我们为什么要走进话剧场?因为那里有别人
2015年,大鹤第一次看NT Live的剧,是卷福主演的《哈姆雷特》。之后的4年时间里,陆陆续续又在杭州和上海的剧场里看了好几部。有趣的是,在杭州,NT Live的放映点就在小百花艺术剧团。于是,一边是英国话剧,一边是中国越剧。
而几乎每一次去看NT Live,都会受到震撼。
有来自演员的震撼。像《无人之境》中,主演是Ian McKellen和Patrick Stewart。两位加在一起超过150岁,两位都因精湛的演技被册封为了爵士。戏里,是专业的态度,Ian大着舌头、趔趄地走路,像极了一个醉酒的人,而Patrick呆滞的眼神,恍惚的表情,把老年痴呆演得惟妙惟肖;戏里,是专业的把控,Ian系鞋带时跳着换脚,多有活力,吃早餐时两三口就解决了鸡蛋,这是有多饿,而Patrick说每一次演出他都会对台词做微调,以符合演出的氛围;戏里,也是专业的身体,两个75岁的老年人,一场戏喝了几升水,却能憋住尿,本身就是专业。
有来自演出效果的震撼。NT Live在国内放的是录像。不过,不在现场犹在现场,视觉音响效果完美无瑕。而且还有额外收获,譬如通过那些台前幕后的花絮,观众得以了解编剧的构思、导演的阐述、演员对人物的理解、舞美设计的寓意、服装灯光的理念、创作团队的追求、剧目的社会文化背景和现实意义等。这一切,共同保证了美妙的演出效果。
我们为什么要走进话剧场?NT Live也给了我们答案,因为那里有别人,别人把自己最好的给了我们。而他们最好的东西,是文化。
人们为什么要走进话剧场?因为那里有像《无人之境》一样的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