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Virens酒吧的荒诞故事及旅人
01太残忍的故事
夕阳下的海滩
展览遗落贝壳不再发亮的灵魂
里海浪翻出雪白的声音
仿佛是佛陀的暗语
岛上的树只朝阳光绽放
春天夏天秋天的叶子沾满世界的浮尘
泥土在做梦
僵硬的光线钻不进三寸的黑暗
有时候街道会出现一位被雨水丢弃在路边抽烟的人
像被海水包围着的孤零零的岛屿
我阅读到这首叫《海滨》的诗歌,来自我远在中国福建某处的朋友木梁自费出版的诗集。其实连自费都说不上,因为在他近三个月软磨硬泡中,我掏出了这本书的90%的费用。这是一位不能成为诗人的诗人,语言有些混乱。我也猜不透他究竟要表达什么。但我在这个无聊的雪夜翻起当初他硬塞的诗集。当我读到“有时候街道会出现一位被雨水丢弃在路边抽烟的人/像被海水包围着的孤零零的岛屿”内心居然有些震动,这不就是我现在的处境么。
我困在澳洲南边的那森嫩斯(nothingness island)已经两个月了。
从五月份到来,原计划六月离开,却因为大雪一直下,海面被冰块冻结,我被迫继续在此滞留,墨尔本的酒庄业务也只能远程遥控。
那森嫩斯岛并不大,居民也不太多,因此,这里简陋的旅社充斥着烦躁、寂寞和无止无休的无聊,我知道这是一个人的时间突然富余起来,反倒不知道如何应对的焦虑感。
在墨尔本,我的助手简安妮一直催促我赶紧回到澳洲大陆,说没有老板的公司还叫什么公司,公司不能一日无老板,就像国家不能一日无国君。
安妮当然并不姓简,她是个纯粹的澳洲姑娘,本名叫安妮.斯沃洛。因为热爱中国文化,在北京留学的时候结识了我。之后和那些来到中国的外国人一样想取个中国名,因为喜欢我的姓所以直接就叫做简安妮,管我叫师父,或者叫叔叔。后来我在她的帮助下,移居澳大利亚,做起了红酒生意,简安妮也回到家乡,做起了我的助手。
好在那森嫩斯岛上还有一家叫Virens的酒吧,临海而建,至少有一半的建筑是在海面上。夏天的时候,露天阳台一坐,面朝大海,小饮几杯,看无数的海浪追逐着海浪,看辽阔之外还有辽阔,看蔚蓝之外还有蔚蓝,倒是惬意无比。
但现在是冬天,临近的海水都结冰了,海上总是起雾,海边的Virens酒吧就显得特别冷了,我只能像一只褪毛的老狗一样,蜷缩在酒吧里。从旅馆到酒吧走路只有几分钟的行程,我熟悉酒吧每一位老客人,熟悉每一位酒保,所以无论我是多么烂醉,第二天总是会准确无误地醒在自己旅馆的床上。
“穿过被野蛮的雪覆盖的温柔的小镇,烈酒是最好的取暖器。”木梁诗集里扉页写着这句话,分明是鼓励我一直醉到春天的到来。
在Virens酒吧,喝了几轮之后,酒酣耳热之余,就是听这些渔民讲述自己的冒险故事,我当然知道这些故事有很多吹嘘的成分,但却能让人百听不厌,因为他们基本都不重复。
我也跟他们分享我当年在国内生活时的各种故事,当然,也都是我特别添油加醋地润色过的。有时候甚至无聊到把电视剧里面的故事情节变成自己的传奇经历,在他们瞠目结舌的眼神中,我阅读到崇拜,这真让我满足。
实际上,他们之所以乐于讲故事,是因为我会给他们买酒。
一酒一故事。
有人说好的故事适合在冬夜里围着红炉小炭火,一个人讲,另一个人听,颇有高山流水知音的况味。而在这个喧嚣的酒吧里,我们都是围坐在一起,彼此高谈阔论,实际就是害怕孤独,用热闹的方式来消遣时光。特别是听那些丝毫不着边际的故事,热闹一把就是了,反正没人去计较真假,第二天也没人提及,大家伙都已经习惯了。
在听过的所有故事中,杰夫的故事特别吸引我。
杰夫是一位鳏夫,满脸的红胡子,一头的红头发。他每次讲故事的时候,都会以“我亲身经历的故事,你们别不信。”开头。
他说在岛的东南方有海妖的领地,专门攻击前往捕鱼的渔夫。
“你别不信,这真是我亲身经历的事情。”在我给他买了三杯酒之后,他陷入回忆深处。
在距离那森嫩斯岛东南方二十四海里的海域里,有一个时隐时现的小岛,小岛上星罗棋布着十二根礁石石柱。常常有海底动物的森森白骨搁浅在石上,大概是海妖吃饱之后的遗留物。那里的海水出奇的墨蓝,有一种死寂而阴沉的氛围。我的爷爷就警告过我,千万别去独自那里的海域,特别是雷雨季节。除此之外,任何地方都可以。
“我们都去过,就是很普通的礁石群,没有看见什么石柱,也没有见过什么海妖。”其他渔民哈哈哈大笑。
“没错,这是因为我们家族与海妖有契约,我们是被诅咒的家族。只有我们才可以看得见,你等粗鲁凡夫俗子,怎么可以看得见?”杰夫涨红了脸,辩解道。
“那是,我们岛全仰仗你们家族的守护才得以平安。哈哈哈。”借着酒劲,其他人毫不顾忌杰夫的感受,无比讥诮,出言不逊。
“什么契约?”我笑着阻止了其他起哄的渔民。显然我喜欢这样的故事。
“我爷爷告诉我,当年他的爷爷的爷爷,反正是我们祖上,因为某种不可避免的原因和海妖签订了契约。我们家族除非有重大的事情,否则是不会轻易接近那个可怕的岛礁的。”
时间指向午夜的尽头,喝酒的顾客大声地吆喝着道别,邀约着明天的再次约会,一个个地次第散去,偌大的酒吧里,只剩下零零星星的几个人。
这样很好,我可以安静地听杰夫讲故事。
“简先生,你是一个好人。我现在跟你讲的故事,可能会吓着你,因为这就是我的经历,我惨痛的过去。我没跟其他人详细讲过。”杰夫带着醉意,带着真诚的眼神看着我。
“好的,杰夫。”我点点头,不能拒绝,而且我也真有点醉了。
“在我十二岁时候,有一天夜晚我听见我母亲(卡米尔)在哭泣,我的爷爷、父亲(戴夫)、母亲愁苦地围在一起。母亲紧紧地搂着我九岁的弟弟艾米。”
“海水已经泛红,海妖已经下达命令索要祭品了,我得遵守契约,没办法了,卡米尔。她们选中的是艾米。”爷爷流着泪,用眼角的余光扫过母亲和父亲,嗫嚅着说。
父亲戴夫紧紧地咬住牙帮,腮帮子高高地鼓起,沉默着,面无表情地注视着炉火,没有说一句话。
母亲卡米尔则紧紧地把弟弟艾米抱在怀里,眼里满是眼泪。艾米和我茫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是以探询的眼光望着他们。
“戴夫也是知道的,他的哥哥也是在艾米这般大的时候,被送去的。我们没有选择,这就是我们的命运。我们抵抗不了,注销不了,只能选择服从。还好,这已经是十一个了,第十一个了!”
“我静默着,莫名其妙盯着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也无所谓,家里很多事情都不会让我知道,这也许是我太年幼的原因。”杰夫端起一杯酒,又一饮而尽。
“说实话,我真不喜欢我的弟弟艾米。他从小就长得漂亮,深得大家的喜欢,他们都叫他可爱的小精灵。他有一副好嗓音,天天对着大海唱歌。他甚至告诉我们,他长大以后要去墨尔本歌剧院开演唱会的梦想。我的母亲在他7岁时候带他去过墨尔本,而我却一个人留在家里,陪伴我的只有渔网和那只老狗。”
“我从小就被爷爷训练出海捕鱼,上学的事情我也不是很喜欢,他们也不怎么要求我学文化。我喜欢在海上飘荡起伏,在一望无垠的辽阔中,就我一个人,我感觉自己就是海的主宰。”
“杰夫,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看见杰夫又开始胡言乱语,赶紧把他拉回故事里。
于是半醉半醒的杰夫终于完整地讲完了这个故事:
我的父亲戴夫,爷爷和弟弟艾米起身出了门。母亲卡米尔在那撕心裂肺地低声无力嚎哭。
“为什么是艾米?为什么?为什么??”母亲红肿着眼,眼泪直流。
“我不知道,这是她们的安排,我没法抗拒。”爷爷低沉地回答,眼里也满是泪水。
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晚上海水平静,月光皎洁。
趴在父亲肩上的弟弟,向着我和母亲招手:“再见吧,我会想念你们的,我很快就会回来的,很快。妈妈,你放心吧,我不会在墨尔本呆很久的。”
我愤愤不平地扭过头去,我实在是不喜欢他,他夺取了我本应获得的父爱和母爱,他使我在父母和众人之前黯然无色,而此时,他还用去墨尔本学习的事来刺激我。
我从窗户里看见爷爷、父亲、弟弟坐了一艘小船去了海中央。我当时以为他们要将弟弟送去澳大利亚学习音乐,我一想到我不得不呆在这个孤寂的岛上,与海风、烈日、海浪和那只褪毛的老狗为伴,心里一阵阵酸楚,一阵阵愤恨。
但是,第二天回来的只有爷爷。
他浑身是伤痕,踉踉跄跄地扑进木门,我当时蜷伏在壁炉旁,吓了我一跳。
他一进门就叫:“卡米尔!卡米尔!戴夫他……他……”妈妈卡米尔跌跌撞撞地出来问: “戴夫……戴夫他怎么啦!”
“戴夫他……他昨晚临时不肯把艾米送去,一直死命抱着艾米不放,然后也被拖进水里了!也拖进去了!我当时阻止不了她们!”
母亲一下子瘫在了地上,晕厥了过去,很久才苏醒过来。
母亲不像昨晚那样压抑着莫大的悲伤,她放声地嚎啕大哭,朝着一望无垠的海洋,像面对深不可测的魔鬼。
破损的窗户被肆虐的海风吹开了,猎猎的海风吹卷着母亲的红发,像一面怒吼的旗帜。
母亲的眼中燃着熊熊的仇恨火焰,脖子上一道道青筋暴露,嘶哑着嗓子,朝着窗户外的大海狂呼:“艾米……戴夫……海妖,我不会让你们得逞的!”
母亲突然疯狂地抓起窗户边的渔刀,一把割断了她火焰般的长发,那长发便随着海风四散而去。
我透过窗户,依稀看见海面上闪过一道高耸的水柱,一闪而逝。
第四天,岛上的居民都知道了。
他们纷纷猜测我的爷爷、爸爸、弟弟在海上遭到的鲨鱼的袭击。爸爸和弟弟不见影踪,而爷爷凭着丰富的海上经验,侥幸逃脱了回来。
“大半夜?他们大半夜去海上干嘛?”
“他爷爷说,那夜海很美,艾米想去海上寻找灵感,写一首关于大海的歌。”
“不是的,卡米尔说,戴夫他们打算连夜送艾米去墨尔本学音乐。没想到遭到不幸。”
反正各种传言都有。警察也来询问爷爷。爷爷坦诚告诉他们,在海上的确遇见了鲨鱼群,就因为孩子任性,想去看美丽的海上星空。
随着时间的流逝,事情就这样慢慢地平息了。
但心里的伤痕和悲痛,却再也不会愈合了。
但母亲从此再也看不见笑容了,时常处于清醒与疯癫交替的状态。她非常讨厌我,只要稍不顺心就对我又打又骂。
“你怎么不像艾米那样知书达理。你和他比,简直不像我的孩子。为什么不是你送去!”
我一直觉得自己是被抛弃的、没人疼爱的孩子,我有时候甚至庆幸弟弟的离开,让妈妈有时候又能注意到我的存在。
母亲时常在深夜里被噩梦惊醒,我不止十次被她的尖叫声所惊醒,每次当我惊慌失措地跑进她的房间,都能看见她惊恐地把头埋在双手里,双目木然地盯视着被褥,披散的凌乱红发穿过指间,遮住了母亲枯瘦的脸。
母亲的脸,正泛着苍白。
“十二个!第十二个!,你居然还想要第十二个!”母亲喃喃地低语。
透过凌乱的发梢,我看见母亲呆滞的目光突然扫向我,我心里居然泛起一阵莫名的寒意。
“艾米……”母亲轻声地叫着弟弟的名字,目光突然又变得温柔而又爱怜,她一把揽过我,紧紧地搂在怀里,好像害怕失去最珍爱的宝贝。
“宝贝,我不能失去你……”母亲低下头,轻轻地吻着我的额头。
每一次这个时刻,我心里居然都泛起一阵惊喜,就算是把我错认为艾米,但她的怀抱里的人是我,真真切切是我。我甚至有些邪恶的念头:“没有了艾米,母亲果然就更爱我了,感谢海妖。”
一天,夕阳满院,妈妈坐在走廊上,时而紧紧盯着大海,时而盯着晒渔网的我和爷爷。
海面上波涛汹涌,一道道水墙从水天深处漫起,冲刷着海岸和礁石,又推推搡搡地消失在水天深处。
海面依稀泛着红色,不知道是夕阳的颜色,还是海水本身的颜色。
“橐!”
母亲突然用力扔出了手中的渔刀,渔刀深深地插在栏杆上。母亲眼望着暮色苍茫的大海,恶狠狠地大声地说:“第12个?第12个人就是痴心妄想!”转身走进了房间。
爷爷停下手中的活,欲言又止,满脸的焦虑。
当天夜晚,我躺在小床上,听见母亲和爷爷在争吵,尽管他们已经把声音压得很低,但我还是清楚地听见了。
“卡米尔!你不能这样,你这样会害了整个岛上的人!”
“整个岛上的人?他们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们付出的巨大牺牲,他们知道吗?!他们懂吗?!”
“他们不懂,但这没关系,我们既然签了契约,就得遵守,我们就是被选中的家族。”我听见爷爷顿了一顿, “还差一个了,十二个就差一个了,你再忍一忍,你一定要再忍一忍。”
“我不能忍,我为什么要忍?!我就是要她们毁掉她们的希望,这第十二个别痴心妄想了!我不会给她们!”
“卡米尔!”我听见爷爷惊恐的叫声,“你要干什么?!”似乎还有扭打的声音。
“哐当!”
我房间的门突然被踢开了,一股凌冽的海风卷了进来,我急忙缩进了被子里,连头也包了起来,假装睡得很沉,什么也没有听见。
“我要干什么?只要杰夫不再是男人,她们的愿望就落空了!”我听见母亲站在我的床前,嘶声地吼叫,我仿佛看见了她因愤怒而扭曲的脸,我甚至能够想象出她脖子上条条勃起的青筋。
“你不能这样!”这是随后闯进门的爷爷,嘶哑得几乎失声的声音。
我听到这句话时,被子突然被掀开了,我看见母亲手里拿着一把刀,一下子剥开了我的裤子。
我的下体突然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
我发现自己下身全是血!我想叫喊,撕裂般的剧痛和巨大的恐惧却使我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双手捂着下身,全身蜷缩成一团,浑身战栗着,翻滚着,嘶声哀嚎着。
“你真把杰夫的……切掉了!” 我听见爷爷愤怒而又嘶哑的吼声。
“切掉了!切掉了!”母亲疯狂地挥舞着刀,逼开接近疯癫的爷爷。
“第十二个?让她们做梦去吧!混蛋!杰夫这一辈子都娶不到老婆!他以后没有孩子!没有孩子!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母亲的笑声有一些凄凉,有一些悲愤,也有一些癫狂。
此时的我,有一些迷糊,我极力保持清醒,内心的恐惧在升腾,在蔓延,我感觉自己快要跌入恐惧的汪洋中了。
我拼命地挣扎,却徒劳无功。
窗外一道闪电,撕裂了夜空,雪白的电光照亮了大海,大海上水墙翻滚,白浪滔天。
又一道水柱在海面上一闪而逝。
爷爷的脸突然变得有点诡异。
“卡米尔,你这样做,就是伤害了我们家族几百年的奉献。几百年的伤痛,就毁于一旦。”
“我恨你们!我恨你们!!我恨你们!!!我后悔嫁过来!”母亲尖声地咆哮着,癫狂地挥舞着手中的刀。
“卡米尔,我们没有选择!我们根本就没有选择,这是我们唯一可走的路,也是安排好的路!”
“我现在就做到了!我做到了!她们再也得不到第十二个孩子了!”
“卡米尔,你这个自私的女人,你怎么能这样做?!”
我看见爷爷的脸不停地扭曲着,抽搐着,紧咬的牙帮高高鼓起,眉头紧紧皱起,紧握的拳头青筋暴露,似乎在极力抑制着奔突的怒火。
又是一道雪白的闪电闪过,海风扑进了屋里,风里有水草和水沫的味道。
爷爷的眼光突然变得邪恶而又疯狂起来。
“既然你这样做了,那就由你来完成使命吧。”说完就扑向母亲。不停疯狂地撕裂着她的衣服。
母亲拼命地挣扎,双手死命推开爷爷,不停地叫骂:“死老东西!混蛋!我是你儿子的老婆!你疯了吗?”
爷爷真的是疯了,甚至有些癫狂。完全看不出是一位70多岁的老渔民。
他扑倒母亲,疯狂地撕扯她的衣裙,没过多久,母亲就半裸了。“你再生一个,你再生一个,我们的厄运就完成了!”爷爷疯狂地低吼。
“滚开!畜生!”我听见母亲的怒吼。
与此同时,我依稀看见窗外一道黑影一闪而过,像海藻那般扭动。
爷爷骑着母亲,用腿夹住她的手,自个脱去衣服,在贴近母亲的时候,突然一阵颤抖,然后也开始挣扎着。母亲右手拿着刀,不断疯狂刺进他的身体。
最后他叹息一声。“对不起……卡米尔……”就再也一动不动了。
目睹了这一切的我,惊恐极了,但我不能始终无法吐露一句话,我只有流着泪,流不完的泪,我爱爷爷,也爱妈妈。
我不知道这一切为什么会发生。
我看着母亲走了过来,衣衫不整地朝我慢慢走来。手里还握着刀,刀尖上还滴着爷爷的鲜血。
我吓得再也不能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母亲走到身旁,用恐惧的眼神看着她。
母亲提着刀,眼里满是杀气,站在我的床前,很久,很久。
我惊恐地闭上了眼睛,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当啷”母亲手中的刀,掉到了地上。
我看见母亲却似乎冷静了下来,完全没有了刚才的癫狂模样,只是表情有些木然,她盯着我的脸,眼睛通红,眼带发黑,黛青一样的颜色,看不懂眼睛里究竟是什么样的情绪。
我反复在心里不停地喊着“救命!”但却无法说出一句话,只有眼泪不停地流下。
“杰夫,妈妈是爱你的。”
母亲把我紧紧地搂在了怀里,在那一瞬,我突然感受到了长期无助中久违的温暖。
我甚至原谅了她杀死了我亲爱的爷爷。
冰凉的刀刃突然抵进了我的后背!
“杰夫,你先走,妈妈会来陪你的……”
在刀刺进我后背的时候,我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再次醒来的时候。
还是黑夜,海浪击打着礁石,一声比一声犀利,仿佛发怒生气一般。
妈妈静静地坐在我身边。爷爷也重新被穿上衣裳,依然躺在冰冷的地上,只是已不再动弹。
“杰夫,妈妈告诉你一件事情,你从明天开始,要告诉岛上所有的人。”
“岛的东南海里,有十二根礁石,是海妖的领地,几百年前,你们先祖为了岛上所有人有安身之地,与海妖签了契约,愿意奉献家族十二个孩童给海妖,让她们保佑那森嫩斯岛永久平安。所以无论是海盗猖獗时期,还是二战时期,日机轰炸澳大利亚。我们岛都一直很安然无恙,平和富足。”
“我与其说被你父亲选中,不如说是被海妖选中,我们家族女生有独特的红头发,像海藻一样的颜色。我17岁那年从塔斯马尼亚到那森嫩斯岛旅游,和你父亲认识,我们相爱。
其实,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到那森嫩斯岛来,我总觉得冥冥中有一种指引,有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安排着我的到来。当我遇见你的父亲——戴夫的时候,我以为这是上帝的安排。
我喜欢这样的安排,于神的旨意,于自己的内心,都喜欢。
一天风和日丽,我们一起出海玩耍的时候突然遇见了风暴,前十分钟还风平浪静,瞬间就阴云密布,狂风怒号,滔天的大浪冲击着我们渔船。
渔船在狂风和海浪中飘滚、颤动。
此时什么驾驶技术都毫无用处,我们唯一的祈求就是别翻船,别翻船。
只要不翻船,我们就至少还有一线生机,至少我们可以坚持到风暴过去。
孤零零的船对抗着无边无际的滔滔大洋,就像一朵残花落在水里,不由自主,也无从回到枝头。
此时的海浪里闪出光亮。一道光从远方的深海里而来,就在我们前方,仿佛是一种指引。
我当时高兴极了:“戴夫,看前面的光,沿着光开。这莫非是上帝给我们的启示。戴夫,我们得救了!”
“不!”你的父亲却脸色大变,他想调转船头,远离光线,但此时的船我们控制不了。
船被神秘的力量托着,沿着那道神秘的光线航行。
四周越来越黑,光线却越来越亮,越来越粗。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种矛盾的现象,当时我以为这就是神的旨意。
我看见前方有几根石头柱子,立在海面,显得很是突兀。
石柱中间突然冲升起了数十米的水柱。
水柱再次分开,走出几名红头发的女人,和我一样颜色的红头发。我当时就吓坏了!以为是幻觉。
她们笑对着你的父亲说,“戴夫,戴夫,今日重逢,恭喜你找到了心爱的妻子。”
我当时虽然有些惧怕,也很惊奇,但被一群奇怪的女人说是你父亲的妻子,心里竟然有一些甜意。
在那种危险的境地,我居然想的是这个,我真是个罪恶的女人。
你父亲没有搭话,冷若冰霜,把我紧紧搂着。“我哥哥怎么样了?十年了。”
那群红发女人笑嘻嘻:“他很好。”眼光却一直瞟着我,脸上挂着深不可测的笑意。
你父亲又追问:“我哥哥还活着吗?”海妖娇艳一笑:“他们是我们亲自选中的祭品,怎么会死呢。他们住在水底宫殿里,好好的,你不要担心。”
“既然是祭品,就活不成了。”我悄悄告诉你父亲。
我的这句话显然点燃了你父亲的怒火!他手持鱼叉,掷向那群红发女人。
鱼叉在空中瞬间变成了灰尘。纷纷扬扬地飘散在地上。
海妖手往上一抬,你父亲就飞在到半空,苍白如纸的脸变成了乌青色,吓得我连连尖叫。
又是一道水柱冲天而起,水柱的顶端托着一个十来岁的孩子,那孩子一动不动,仿佛睡熟了一般。
“那就是你的哥哥。你瞧,面容是不是一点没变?我们会骗你么?哈哈哈哈。”
然后她们手一压,你父亲就跪在船上,无法动弹,只能大口大口吐气。
“戴夫,不要做无畏的牺牲。我们今天不伤害你,不过是因为以后要你完成先祖的契约。恭喜你,戴夫不久就会成亲,卡米尔是非常爱你的!”
“你怎么知道我叫卡米尔?”我当时吓得不轻,一时分不清虚幻还是现实。
“海上的一切我都知道,卡米尔。回去准备下吧,嫁给戴夫。”
“我不娶她!”你父亲无力地挣扎。
“戴夫,若你不肯,你全家人今天就葬身大海,前十分钟,他们不都在城堡的海边晒渔网吗?戴夫,你十年前就见识过我们的能力,就凭你,是抵抗不了的。”
看着心爱的人毫无还手之力,我内心是多么的痛苦。
听见你父亲一口回绝,不打算娶我,更是令人伤心欲绝,蹲在船上歇斯底里地恸哭起来。
虽然我知道这不是你父亲的真心话,也知道你父亲和这群奇怪的女人之间有我不清楚的事情,但我是真的伤心。
我知道她们不是凡人,但我从来不相信世界上有什么妖怪,什么海妖。那时的我分不清,什么也分不清,完全是混沌状态。
她们为什么对我们的事情一清二楚,了如指掌。他们究竟是什么样的妖怪。
“戴夫,你不答应也不行。卡米尔有了你的骨肉。你难道要始乱终弃吗?甚至惹怒了我们,今天你们三人都得丧命于海上。戴夫,你死不足惜,但孩子和女人是无辜的。”
你父亲跪在船上,听到这话非常吃惊,眼巴巴地望着我。
我一边哭,一边无奈地点点头,“我肚子的孩子就是你,杰夫。”
“我妈妈说到这的时候,眼泪汪汪地看着我。”杰夫又连饮三杯,我向酒吧小哥示意再给杰夫送三杯酒过来,杰夫眼睛更浑浊了,继续说下去。。
“卡米尔,你以为是你选择来那森嫩斯岛的吗?实话说,是我们指引你来的。哈哈哈哈。”水妖们发生瘆人的笑声,随着水柱下沉到海面之下。
不一会,天空由黑转亮,雨过天晴,风平浪静,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
“杰夫,知道为什么我一直不喜欢你吗?我感觉你就是被海妖蛊惑的孩子。你就是海妖派来监视我们的。”
“我无法爱你,虽然我明白这只是我的偏见,但我忘不了你父亲痛苦的摸样。也许我没怀上你,我们就不会被海妖召唤去。我以为一切都是因为你,你就是厄运的根源。”
我第一次听到这样的事情,百感交集。
“妈妈其实是爱你的。特别是你弟弟被海妖带走之后,你是我唯一的孩子了,我能不爱你吗?但我又恨你,莫名的怪罪于你。我知道你不过是孩子,要你来承担这一切毫不公平,但我内心里,还是控制不住自己去想,为什么不是选择你去海底,而是艾米,为什么要选择你来完成最后的契约。”
“杰夫,我知道你心里认为妈妈是偏心的,我承认我是偏心的。对不起,对不起。”此时的妈妈除了说对不起,还能说什么。
我本来是无法原谅妈妈的,因为唯一疼爱我的爷爷死在妈妈手里。但听了这些故事之后,我第一次感觉我家族的命运无法选择,我们都没有选择。作为一个被诅咒的家族,一切都只能按照海妖的指令行事,我们不过是一枚枚无法主宰自己命运的棋子。是爷爷的癫狂激起妈妈的自卫。妈妈不是有心的,妈妈只是失手。
也许这也是海妖的魔法,控制了爷爷。
控制了今天的一切,过去的一切。
未来无从知晓,我也不认为自己能活过今晚。
“你弟弟艾米成了第十一位祭品。我今天不是真想伤害你,我是不想让你继续为海妖奉献出未来的孩子。你的父亲和我,实在无法忍受这样的伤痛。心底防线崩溃,就是她们带走了你的父亲。她们为什么不随意惩罚下他,警告也可以。为什么要杀了他!你的父亲是我挚爱,我不能失去他。”
“杰夫,明天就把这一切告诉岛上的人。”
“答应我,杰夫。妈妈实际非常爱你。我害怕再失去你,所以才对你那么凶横。”
“杰夫,答应我一辈子也不要离开岛。一辈子也不要!”我只能点点头。
卡米尔紧紧地抱着我。
“原谅妈妈。你爷爷是好人。但却被海妖蛊惑了。我失手杀了他。原谅妈妈之前对你不好。”
我第一次感受到来自母亲的温暖和爱。我也紧紧搂着母亲。
我没法恨我的母亲,尽管她杀死了我的爷爷,也伤害了我。
在短短一夜之间,我已经失去了弟弟、父亲和爷爷,我不能再失去母亲。
这是我唯一的亲人,唯一可以依赖的亲人。
渐渐地,我却发现妈妈身体越来越重。我看着妈妈紧闭的双眼都垂下,已经没有了呼吸。
第二天,岛上所有的人都知道了爷爷由于想念自己的儿子而自杀,狠狠地自己捅了自己数刀。
“这老家伙,真是硬汉!”
自然,大家都知道我的母亲也因为一下子失去太多亲人,悲痛难忍,也撒手而去。
我成了孤儿。
杰夫眼角含着泪花,讲完了这个惊心动魄的惨痛故事。
他青筋暴露的、握着酒杯的手,在不住地颤抖。
酒杯已经空了,不是喝干的,是激动的杰夫在讲故事时无意中倾洒而空的。
如果这个故事是他杜撰的,他一定也深深地沉浸于自己杜撰的故事之中,以致于酒杯倾洒都没有感觉到。但我觉得今晚的故事一点也不像是瞎编的,不然他的眼角为什么会有泪花呢?
“杰夫,你没有结婚是因为……”借着酒意,我问了一个特别隐私的话题。
“不,我是正常男人。我结过婚,不过老婆淹死了。”
“但我没有孩子。”杰夫把酒杯凑到嘴边,却发现杯子已经空了,苦笑了一下,放下了杯子。
“那你把海妖的故事告诉岛上的居民了吗?”
杰夫点点头,目光无比痛苦。02奇怪的旅人
当我酒醒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了,我的头还是疼得很厉害,好像要爆炸了一般。
这个孤零零的小岛,在冬季,实在是一个无聊透顶的人间地狱,要不是没有办法离开,我恨不得插上翅膀飞离这个鬼地方。
“我再也不会来这个鬼地方了,”我打通了简安妮的电话,向着她一顿倾诉,诉说这个地方的无聊与孤寂。
安妮静静地听着我说完,她一向都是喜欢倾听的人,从来没有例外。
“师父呀,你可以肆无忌惮喝酒啊。生意反正由我看着。我办事,你放心。”当我说完之后,安妮在电话那端笑嘻嘻地说。
“除了喝酒,还是喝酒。还有无止无休的下雪。”
“反正你在中国时候没怎么玩过雪,就邀几位岛上的小朋友一起打雪仗啊。”安妮在电话那端幸灾乐祸地说。
“我又不是三岁小孩,打什么雪仗?”
“我看你就像三岁小孩啊,为自己贪玩不想回来工作找了个借口。什么大雪封岛,人间地狱,我看是你自己把自己的心给封住了。天天有好酒喝着,没有工作打扰。你这叫……中国有一句成语叫什么?在一个地方呆着很快乐,就不想回另外一个地方?”
“乐不思蜀。”
“对,你现在就是乐不思蜀。现在你的客户都以为我是老板了。不管啊,叔叔,我要求加工资。”
“加你个头。”
我撂下了电话。
这孩子,越来越没大没小,等我回到墨尔本,一定要好好管教她一下,比如给她上一堂长幼有序的礼仪课。
我再次去了码头,询问了所有的船长,能否突破极限天气,让我回到墨尔本。答案只有一个:对不起,简先生,无能为力。
我苦笑了一下,这个鬼地方,也只有酒可以解酒了。
既来之,则安之。既然酒庄生意并没受到影响,我又何不趁机放松下自我呢?
“放纵自我,做一回澳大利亚的李白!哈哈哈哈哈哈!”
既然行路难,我就金樽美酒斗十千!
等冰雪消融,直挂云帆济沧海。
这大概是目前最好的方法。
当湿冷的海风把我再次卷进酒吧的大门时,所有的酒鬼们都站了起来,鼓掌欢迎我这个出手大方的老板。
他们当然不是尊敬我,他们只是尊敬我的钞票而已,我对于这一点,知道的很清楚。
他们需要酒,我需要故事,他们以酒打发无聊,我以故事打发无聊。
我们各取所需,仅仅如此而已。
“今天就照往常一样,谁讲故事,谁就有酒喝!”
酒鬼们一阵欢呼。
我挥了挥手,止住了欢呼声和鼓掌声。
“内容只有一个,那就是杰夫和他们家族的故事。”
通过这些酒鬼七嘴八舌的讲述,我基本了解了杰夫故事的后续。
伤心欲绝的小杰夫,见到一个人就语无伦次告诉他,他们家族为了保全岛上所有人,付出了很多条生命,每个人都认为他是受到莫大的刺激,有点疯癫。
岛上的大婶们都说:“可怜的孩子啊,这次受到的刺激太大了,全家人都几乎死绝了,造孽啊,可怜啊。大家别再去伤害他了,由他去吧。”
岛上的多数人都是善良的,大家也不计较,谁会跟一个孩子计较呢,毕竟他们家的人都是好人。
小杰夫小的时候,是东一家西一家吃百家饭长大的,后来勉强能够干活了,就随着那些渔民下海捕鱼,渔民们在卖鱼换钱之后,也会分给小杰夫一些。
杰夫成人之后,渐渐开始酗酒,他酒醉的时候,想起自己一夜之间失去了所有的亲人,心理颇有些愤愤不平,就指着众人说:“你们这些不知好歹的东西,是我们家族的人拯救了你们,居然不懂感恩!迟早有一天你们得后悔!老子决定不完成契约了!要完大家一起玩完。”
善良的大家还是不计较,谁会跟一个酒鬼、一个心理有创伤的孩子计较呢。
慢慢地,大家都熟悉了这个故事,有些品德低下的渔夫也会揶揄几句,叫他“杰夫大英雄。”其他人也并不怎么阻拦,反正都是喝酒之后的行为,谁会去和喝醉酒的人计较呢。
“杰夫说他结过婚啊。”我问道。
“是的,简先生。他没有骗你。他娶的是我们岛上的一位姑娘。”
姑娘其实从小和杰夫长大,相貌一般,人倒是勤劳。只因大家都说他家族不吉利,历代以来的家人,总是会平白无故地有一个二个死于非命,也就慢慢远离杰夫。但岛上的年轻男子不多了,留在岛上的基本都是歪瓜裂枣没啥本事的人。有本事的基本都去了墨尔本发展。
仔细端详,杰夫其实长得不错的,一头红发总是那么的与众不同,而且杰夫是捕鱼的好手,住的地方也不错,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她暗中多次观察,发现没喝酒的杰夫就是普普通通的正常人,衣着整洁的时候看上去和小时候一样漂亮。但结婚第二年,杰夫的老婆从海边的礁石跌进海里,被海藻缠住,挣脱不开,丧命于大海。
那天杰夫从海上捕鱼回来,目睹老婆僵硬的身体,嘴角一直抽动,浑身也发抖。他跪坐在那里,抱着他老婆的尸体,眼睛呆呆地看着大海,无比的绝望。
“杰夫,估计真的被魔鬼诅咒了。”
“最后,没有一位姑娘想嫁给他。”
“哪怕他是伟大的堡主,哈哈哈!”
酒鬼们你一言我一语,笑嘻嘻地调侃,彼此欢腾,气氛活跃。
但杰夫不是这样说的,在某一次酒醉之后,我问起杰夫前妻的事情,他又陷入痛苦,再次给我分享了他奇异的故事。
妻子逝世的当天午夜时分,杰夫觉得有一双手,一双手湿漉漉冰凉地搂着自己肩膀。他甚至感觉到那人的胳膊、胸膛还有两肋部分,都非常的冰凉。他瞧一瞧躺着的老婆,居然已经没有了踪影。
他不敢回头,他大概猜得到搂住自己肩膀的人是谁。
“杰夫,你要完成你家族的使命,这是我们之间的契约,你~躲~不~掉~的~”阴冷冷的声音,就像屋外冰冷的海风。
“除非是我选中的女人,其他女人都不可以成为你的妻子。你妻子的死,就是一个警告。你还想害死更多的女子吗?”
杰夫摇摇头。
他只能摇头。
“很好,杰夫。你想完成家族契约吗?”
杰夫摇摇头,又点点头,又摇摇头。
“你现在就想死吗?我成全你。”
杰夫耳边传来瘆人的阴冷的声音,搂住他肩膀的冰冷的手,快速地滑向了脖子,海藻一般的缠了上来,他感觉到窒息,溺水般的窒息。
他仿佛看见了妈妈、爷爷、爸爸在前面等着他,他试图迈开脚步。但不能动。
他想,这大概是我生命最后一天了,不知道怎么的,他无力地叫了声:“妈妈。”
水藻的手突然松开了,如鬼魅般远去。
“杰~夫,你~躲~不~掉~的~~~”海上传来幽远而渺茫的声音。
此时,他又看见了妻子的尸体,还是躺在身边,石头一般僵硬、冰冷。
杰夫此时才感觉到惧怕,仓皇四顾,想一头逃进岛上的小镇,但始终迈不开脚。直到海面上踏浪的声音消失之后很久,杰夫还在冰冷的灯光下,枯坐在床上,一直到了天亮。冷汗打湿了他的肩膀和后背,他却几乎没有察觉。
埋葬了妻子之后,杰夫在家里呆呆地坐了很多天。
太阳的余晖落在院子里,阳光的照耀下,树上的叶子泛着金色的光辉。
杰夫的目光越过院子,看着院子的树,感觉树充满了慈爱的光辉,让他沉醉,一种声音在他头脑里回响,如同妈妈的声音。仿佛他又看见了妈妈,红发如火,站在树下一直望着他,身上散发着柔和的光芒。如此的真实,让杰夫让感到莫名惊诧。
是不是前几天叫妈妈的声音真的有了感应呢?
为什么感觉到如此真实。接着,他听到了说话声,那是妈妈的声音。
于是,他努力集中精神,全神贯注,想听清楚个妈妈到底要对他说什么。
“杰夫,相信妈妈,她们不会伤害你的。我们家族就剩下你一个了,契约家族就剩下你一个人了,她们会等下去的。”她柔声低语地说。在阳光下,她手上的肌肤显得分外洁白,隐约地闪现着微光。
妈妈抬起手,向他做了一个抚摸头的姿势,动作非常的温柔。杰夫居然能感受到头上一阵温暖,如春天的阳光抚摸在头顶。但他清晰地知道,妈妈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但为什么此情此景,却又是如此的真实?!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杰夫讲完了故事,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离开酒吧的,我只知道,我醒来的时候,我又躺在旅馆的床上,温暖的房间,空空的房间。
我起身查了下邮件,没什么特别,一切正常。
我翻开手机的通讯录,想随便找个人聊聊天,反正不是安妮就行。
偶然我发现“沃德”的名字,就是我在墨尔本酒吧偶遇的那个神学院教授。
我存过他的电话了吗?我表示怀疑。
但这名字突然生动起来,清晰起来。
我拨通了安妮电话。
“安妮,前阵子你帮我查的沃德教授,后面是什么情况啊?” 我揉了揉尚在疼痛的太阳穴。
“报告老板,这事我觉得没有汇报价值,所以就没跟你汇报了,是因为我查了哈佛大学神学院,根本就没有沃德教授这个人!”
“没有吗?!”
“绝对没有。我这会儿忙,哎呀!他就是一位骗你酒喝的路人,随便撒个谎你就相信了。别说名片了,现在印个名片,加个头衔,是不是特别容易的事情?我明天就去印一个董事长的名片。但我也成不了真董事长啊,董事长是你啊。哈哈。不跟你说了!拜拜。”
安妮也用不着撒谎,至少在这件事上不用撒谎。
沃德教授,带着金丝眼镜,着装精致的男人。为什么我会存着他的电话号码?
“是真是假,拨过去自己问。”
电话响了许久,一直没人接。
我突然想起那天沃德教授给了我一张名片,我想再看看有没有什么蛛丝马迹可以寻出。
我果然找到了那张名片。
旅馆的灯光,斜斜地洒在名片上,我突然隐隐约约看见一行字:“过去即是未来。”
这是什么意思?我疑惑了。
v-o-i-d?
这个单词本身就是虚无的意思啊。
难道沃德教授是我的幻觉?或者真的就是一位骗子?
为了一杯酒而大费周章,至于吗
我不禁摇摇头,把名片扔进垃圾桶。
黄昏来临,七盏八盏的街灯,零星地照着街衢的雪地,雪还在飘,在光芒中下坠,积淀,我的疑问也在下坠、积淀。
街道上,那一群三三两两、迫不及待的酒鬼已经吆喝起来了,他们的胃,在思念酒精刺激的感觉。
我也在思念,酒和故事。
这漫长的雪季,唯有故事才不能把我的灵魂覆盖。
何况,我还想听杰夫的故事。只有他的故事,才是精彩的连续剧。
我又跟随着喧嚣,走进了酒吧。
我又让岛民们聊聊杰夫的事情。于是,酒意和故事又交织在一起了,我在我惯常的角落里,慢慢品味着酒和故事的馨香。
美酒固然可以令人陶醉,精彩的故事也是如此。
“哐当!”
酒吧的门突然开了,一个人影抢了进来,居然是杰夫。
他睡意朦胧而又浑浊的双眼,无力,无神。
任何一个经历了太多磨难的人,他的双眼也会变得无神。
“酒……你们抢了我的酒……”杰夫嘟囔着说。
我明白杰夫的意思,好些关于他的故事原本是应该他来讲的,这样他就能换到一杯酒买醉了。
“今天在场的人,都由我买单,三天之内杰夫的酒帐,都算在我头上。”
酒鬼们又是一阵欢呼声和掌声。
等那些人喝足酒,东倒西歪回家抱老婆的时候,就剩我和杰夫,此时,杰夫就会继续给我讲他家族的故事,一切像连续剧,不,比连续剧还精彩。
但我很清楚,岛上居民和杰夫讲的荒诞故事有太多的不严谨,我随便推理下就知道漏洞百出。但我不会去管这个。我不是小说家,我只是一个无聊的打发时间的旅客。今晚,我掏出了钱,又为他买了三杯名叫“海妖烈焰”酒,他连续喝着,然后踉踉跄跄出了门,消失在黑暗中。
“咳,杰夫,你还没说你怎么碰见海妖的经历啊!”
杰夫在黑暗的远处含糊地应了一声,我没听清。
“下次得补上啊。我还给你买酒。”
此时手机视频需求叫着,我点开。
简安妮摇头晃晃:“啧啧,师傅,你居然今晚还没醉啊。”
“你真希望我天天醉啊?”
“嘻嘻,我知道你海量……”
“你有事情?”
“没事,就是看你醉了没有。我在考虑要不要去亲自去岛上把你接回来。那岛上那么舒服,让你乐不思蜀。我也想乐不思蜀一回。”
“我了个去,谁会呆在这个鸟不拉……”想想这话有些不妥。改口道:“没有,纯属是因为事务没办妥,办妥就回去。你要来接我?你有这么好心?”
“当然没有!”
“这丫头,你就不能撒个谎,让我高兴高兴。”
“我根本不关心你在那怎么样,我就关心你晚上听什么故事了。什么时候给我讲讲。”
“看你表现,看我心情。”啪叽,我关了视频,哼,谁叫你早上粗暴挂我电话的。
酒吧的小哥一直注视着我们对话,有一丝不露声色的笑容。
“你老婆很漂亮。”
“不是老婆,是我职员。是我徒弟。徒弟,你懂吗?”我用中文说“徒弟”一词。
酒吧小哥嬉皮笑脸地摇摇头。
“你小子别笑得那么不正经。再给我一杯最烈的酒!直接让我看见第二天的黎明吧!”然后我就不分南北东西了。
次日醒来,我依然在旅店的床上。
想想杰夫的故事,有板有眼,假亦真来真亦假,觉得特别有意思,都赶上神魔小说了,要拍成电影肯定特别卖座。
但我的故事却从这里开始裂变。
我休息了三天,远程处理一些酒庄的事务,也想给身体休息休息。
三天之后我又去酒吧。
依旧大雪纷纷。
岛上的居民都说今年的那森嫩斯岛的雪季比往年都漫长。
这一晚,酒吧居然出奇的冷清,酒保说每月总有这么两三天,这岛上的男人是不能出门的,必须在家陪陪老婆,变成乖乖男,不能放肆。
鳏夫的杰夫和孤独的我,依然是这个酒吧里最忠实的顾客。
杰夫几乎已经喝瘫,嘴巴里叽叽歪歪念叨着:“我们家族保护了所有的岛民,老子连个尊重都没有。”
我笑着摇摇头。
“杰夫,你说你的母亲割去了你的……”我不好意思说出那个词,停顿了一下,“那你后来又怎么结了婚?”
“她并没有真的这么做。她下不了手。”
我在我习惯的角落里坐着,听着酒吧播放的漫不经心的爵士,这音乐跟外面的积雪一样,松松软软,你甚至感受不到它的情绪,活力尚不如一杯杯中之物。
不知道何时,我注意到酒吧比较暗的角落里,坐着一位东方面孔的人。黑衣黑帽,面容清瘦,眼睛时而扫向酒吧的门,仿佛是在等人。
他也发现了我,友好地浅浅一笑。好吧,既然我们面孔如此相似,此时不管他是不是中国人,纵然是韩国人、日本人,都会亲切几分。
我主动走过去,用英语问朋友来自哪里?
他直接用汉语回答:“中国。”
这太出乎我意外了,在如此偏僻,荒蛮的岛上会遇见自己的国人。大喜过望,我邀请他一起喝酒。
我问他,你怎么知道我也是华人。
他说我来酒吧很多次了,听了你很多传奇故事了。
我哈哈大笑着回应,这些都是编造的,骗这些洋人朋友玩的呢。不过奇怪的是,我之前怎么没注意到他呢?这不合理,如此异国他乡就我们俩是黄种人,我怎么可能忽略他呢?莫非我是喝得太醉?
我们彼此自我介绍,他说他姓吕,单名一个人字。这名字听着就是假的。既然他不想告诉我他的真实名字,我也不想问他来此地公干还是旅行,反正第二天谁也未必再见。
吕人和我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不知是什么话题引起,我给他讲我一次在澳洲潜水,差点被鱼群攻击的故事。上潜水课中,我和教练潜到一艘沉船边,不知道怎么就惊动一条大鱼,怒气冲冲地扑向我,好在我和潜水教练都没有过分慌张,借着船的掩护逃过一劫。
“这不奇怪。”吕人小口饮酒。“你这样的经历很平常,不过是侵犯了鱼的领地而已。我听过一个离奇的故事,讲故事的人说是他亲身经历的,一条人形鱼的故事。”
“人形鱼,那不就是美人鱼吗?”我哈哈大笑。
“这岛上的每一位渔夫都见过一条,不,很多条美人鱼。夏天的沙滩上,啥颜色都有。”我乐不可支。
“嘿,杰夫!你见过那些美人鱼吗?”我戏谑地对着同桌另一头的杰夫叫道。
“当然见过,简先生,她们……她们美极了,胸部特别大,叫声特别有魅力。”鳏夫杰夫醉醺醺地回应,舌头都几乎捋不直了。
吕人毫不理会我的放肆,脸色平静如水,双眼温和地望着我和杰夫。
“我知道那森嫩斯岛外东南二十四海里的海域,有十二根天然石柱。传说红发红须的渔民都不敢去那海域捕捞,据说就是海妖的领地,去那地方特别不吉利。”
我心里想,前几天杰夫讲的故事,他肯定是偷听到了。
我淡然一笑:“但好多当地渔民都说是扯淡。这个岛上,就只有杰夫是红发红须,完美遗传他妈妈的基因。”
吕人突然面对杰夫,用英语唱了一首歌曲:
石头,石头,
来自远古的交易。
石头,石头,
丢失海妖的钥匙。
海妖要打开海上的大门,
海妖要换回十二种记忆。
哦~,那森嫩斯,
哦~,不再有那森嫩斯。
咣当一声,杰夫的杯子掉在了地上。
他的脸不停抽搐着,神色紧张,大大地睁着一双惊恐的眼睛,直直地望着吕人,就像望着一个可怕的怪物。
他突然起身冲出了酒吧。
来回摇晃的门,哐当作响。
我没有觉得奇怪,七分醉的我,哪里管得了一位平时讲话不着调,神神叨叨的酒鬼。
但杰夫奇怪的样子,也让我恢复了一本正经。
“抱歉,我刚才失态了,还是说说你的人形鱼故事吧。”
“这个故事发生在岛上?”
“不是,发生在中国。这不是故事,这是真事。”
“好好,真事,真事。”
……
第二天我醒来,依然在自己床上,只是头疼欲裂。窗外还是白茫茫一片。我注意到床上有一张纸,就是酒吧提供给客人的小便签,上面写了一行字“人形鱼,古堡外。”手机上有一个语音未接文件。我点开,吕人的声音夹杂着酒吧的音乐,缓缓道来
“他们,他们居然……”他踉踉跄跄地站起了身,差点碰倒了桌椅,我想要扶住他。
他用力打开我的手,一个人东倒西歪地扑出了酒吧,消失在风雪深处。
02奇怪的旅人
当我酒醒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了,我的头还是疼得很厉害,好像要爆炸了一般。
这个孤零零的小岛,在冬季,实在是一个无聊透顶的人间地狱,要不是没有办法离开,我恨不得插上翅膀飞离这个鬼地方。
“我再也不会来这个鬼地方了,”我打通了简安妮的电话,向着她一顿倾诉,诉说这个地方的无聊与孤寂。
安妮静静地听着我说完,她一向都是喜欢倾听的人,从来没有例外。
“师父呀,你可以肆无忌惮喝酒啊。生意反正由我看着。我办事,你放心。”当我说完之后,安妮在电话那端笑嘻嘻地说。
“除了喝酒,还是喝酒。还有无止无休的下雪。”
“反正你在中国时候没怎么玩过雪,就邀几位岛上的小朋友一起打雪仗啊。”安妮在电话那端幸灾乐祸地说。
“我又不是三岁小孩,打什么雪仗?”
“我看你就像三岁小孩啊,为自己贪玩不想回来工作找了个借口。什么大雪封岛,人间地狱,我看是你自己把自己的心给封住了。天天有好酒喝着,没有工作打扰。你这叫……中国有一句成语叫什么?在一个地方呆着很快乐,就不想回另外一个地方?”
“乐不思蜀。”
“对,你现在就是乐不思蜀。现在你的客户都以为我是老板了。不管啊,叔叔,我要求加工资。”
“加你个头。”
我撂下了电话。
这孩子,越来越没大没小,等我回到墨尔本,一定要好好管教她一下,比如给她上一堂长幼有序的礼仪课。
我再次去了码头,询问了所有的船长,能否突破极限天气,让我回到墨尔本。答案只有一个:对不起,简先生,无能为力。
我苦笑了一下,这个鬼地方,也只有酒可以解酒了。
既来之,则安之。既然酒庄生意并没受到影响,我又何不趁机放松下自我呢?
“放纵自我,做一回澳大利亚的李白!哈哈哈哈哈哈!”
既然行路难,我就金樽美酒斗十千!
等冰雪消融,直挂云帆济沧海。
这大概是目前最好的方法。
当湿冷的海风把我再次卷进酒吧的大门时,所有的酒鬼们都站了起来,鼓掌欢迎我这个出手大方的老板。
他们当然不是尊敬我,他们只是尊敬我的钞票而已,我对于这一点,知道的很清楚。
他们需要酒,我需要故事,他们以酒打发无聊,我以故事打发无聊。
我们各取所需,仅仅如此而已。
“今天就照往常一样,谁讲故事,谁就有酒喝!”
酒鬼们一阵欢呼。
我挥了挥手,止住了欢呼声和鼓掌声。
“内容只有一个,那就是杰夫和他们家族的故事。”
通过这些酒鬼七嘴八舌的讲述,我基本了解了杰夫故事的后续。
伤心欲绝的小杰夫,见到一个人就语无伦次告诉他,他们家族为了保全岛上所有人,付出了很多条生命,每个人都认为他是受到莫大的刺激,有点疯癫。
岛上的大婶们都说:“可怜的孩子啊,这次受到的刺激太大了,全家人都几乎死绝了,造孽啊,可怜啊。大家别再去伤害他了,由他去吧。”
岛上的多数人都是善良的,大家也不计较,谁会跟一个孩子计较呢,毕竟他们家的人都是好人。
小杰夫小的时候,是东一家西一家吃百家饭长大的,后来勉强能够干活了,就随着那些渔民下海捕鱼,渔民们在卖鱼换钱之后,也会分给小杰夫一些。
杰夫成人之后,渐渐开始酗酒,他酒醉的时候,想起自己一夜之间失去了所有的亲人,心理颇有些愤愤不平,就指着众人说:“你们这些不知好歹的东西,是我们家族的人拯救了你们,居然不懂感恩!迟早有一天你们得后悔!老子决定不完成契约了!要完大家一起玩完。”
善良的大家还是不计较,谁会跟一个酒鬼、一个心理有创伤的孩子计较呢。
慢慢地,大家都熟悉了这个故事,有些品德低下的渔夫也会揶揄几句,叫他“杰夫大英雄。”其他人也并不怎么阻拦,反正都是喝酒之后的行为,谁会去和喝醉酒的人计较呢。
“杰夫说他结过婚啊。”我问道。
“是的,简先生。他没有骗你。他娶的是我们岛上的一位姑娘。”
姑娘其实从小和杰夫长大,相貌一般,人倒是勤劳。只因大家都说他家族不吉利,历代以来的家人,总是会平白无故地有一个二个死于非命,也就慢慢远离杰夫。但岛上的年轻男子不多了,留在岛上的基本都是歪瓜裂枣没啥本事的人。有本事的基本都去了墨尔本发展。
仔细端详,杰夫其实长得不错的,一头红发总是那么的与众不同,而且杰夫是捕鱼的好手,住的地方也不错,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她暗中多次观察,发现没喝酒的杰夫就是普普通通的正常人,衣着整洁的时候看上去和小时候一样漂亮。但结婚第二年,杰夫的老婆从海边的礁石跌进海里,被海藻缠住,挣脱不开,丧命于大海。
那天杰夫从海上捕鱼回来,目睹老婆僵硬的身体,嘴角一直抽动,浑身也发抖。他跪坐在那里,抱着他老婆的尸体,眼睛呆呆地看着大海,无比的绝望。
“杰夫,估计真的被魔鬼诅咒了。”
“最后,没有一位姑娘想嫁给他。”
“哪怕他是伟大的堡主,哈哈哈!”
酒鬼们你一言我一语,笑嘻嘻地调侃,彼此欢腾,气氛活跃。
但杰夫不是这样说的,在某一次酒醉之后,我问起杰夫前妻的事情,他又陷入痛苦,再次给我分享了他奇异的故事。
妻子逝世的当天午夜时分,杰夫觉得有一双手,一双手湿漉漉冰凉地搂着自己肩膀。他甚至感觉到那人的胳膊、胸膛还有两肋部分,都非常的冰凉。他瞧一瞧躺着的老婆,居然已经没有了踪影。
他不敢回头,他大概猜得到搂住自己肩膀的人是谁。
“杰夫,你要完成你家族的使命,这是我们之间的契约,你~躲~不~掉~的~”阴冷冷的声音,就像屋外冰冷的海风。
“除非是我选中的女人,其他女人都不可以成为你的妻子。你妻子的死,就是一个警告。你还想害死更多的女子吗?”
杰夫摇摇头。
他只能摇头。
“很好,杰夫。你想完成家族契约吗?”
杰夫摇摇头,又点点头,又摇摇头。
“你现在就想死吗?我成全你。”
杰夫耳边传来瘆人的阴冷的声音,搂住他肩膀的冰冷的手,快速地滑向了脖子,海藻一般的缠了上来,他感觉到窒息,溺水般的窒息。
他仿佛看见了妈妈、爷爷、爸爸在前面等着他,他试图迈开脚步。但不能动。
他想,这大概是我生命最后一天了,不知道怎么的,他无力地叫了声:“妈妈。”
水藻的手突然松开了,如鬼魅般远去。
“杰~夫,你~躲~不~掉~的~~~”海上传来幽远而渺茫的声音。
此时,他又看见了妻子的尸体,还是躺在身边,石头一般僵硬、冰冷。
杰夫此时才感觉到惧怕,仓皇四顾,想一头逃进岛上的小镇,但始终迈不开脚。直到海面上踏浪的声音消失之后很久,杰夫还在冰冷的灯光下,枯坐在床上,一直到了天亮。冷汗打湿了他的肩膀和后背,他却几乎没有察觉。
埋葬了妻子之后,杰夫在家里呆呆地坐了很多天。
太阳的余晖落在院子里,阳光的照耀下,树上的叶子泛着金色的光辉。
杰夫的目光越过院子,看着院子的树,感觉树充满了慈爱的光辉,让他沉醉,一种声音在他头脑里回响,如同妈妈的声音。仿佛他又看见了妈妈,红发如火,站在树下一直望着他,身上散发着柔和的光芒。如此的真实,让杰夫让感到莫名惊诧。
是不是前几天叫妈妈的声音真的有了感应呢?
为什么感觉到如此真实。接着,他听到了说话声,那是妈妈的声音。
于是,他努力集中精神,全神贯注,想听清楚个妈妈到底要对他说什么。
“杰夫,相信妈妈,她们不会伤害你的。我们家族就剩下你一个了,契约家族就剩下你一个人了,她们会等下去的。”她柔声低语地说。在阳光下,她手上的肌肤显得分外洁白,隐约地闪现着微光。
妈妈抬起手,向他做了一个抚摸头的姿势,动作非常的温柔。杰夫居然能感受到头上一阵温暖,如春天的阳光抚摸在头顶。但他清晰地知道,妈妈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但为什么此情此景,却又是如此的真实?!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杰夫讲完了故事,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离开酒吧的,我只知道,我醒来的时候,我又躺在旅馆的床上,温暖的房间,空空的房间。
我起身查了下邮件,没什么特别,一切正常。
我翻开手机的通讯录,想随便找个人聊聊天,反正不是安妮就行。
偶然我发现“沃德”的名字,就是我在墨尔本酒吧偶遇的那个神学院教授。
我存过他的电话了吗?我表示怀疑。
但这名字突然生动起来,清晰起来。
我拨通了安妮电话。
“安妮,前阵子你帮我查的沃德教授,后面是什么情况啊?” 我揉了揉尚在疼痛的太阳穴。
“报告老板,这事我觉得没有汇报价值,所以就没跟你汇报了,是因为我查了哈佛大学神学院,根本就没有沃德教授这个人!”
“没有吗?!”
“绝对没有。我这会儿忙,哎呀!他就是一位骗你酒喝的路人,随便撒个谎你就相信了。别说名片了,现在印个名片,加个头衔,是不是特别容易的事情?我明天就去印一个董事长的名片。但我也成不了真董事长啊,董事长是你啊。哈哈。不跟你说了!拜拜。”
安妮也用不着撒谎,至少在这件事上不用撒谎。
沃德教授,带着金丝眼镜,着装精致的男人。为什么我会存着他的电话号码?
“是真是假,拨过去自己问。”
电话响了许久,一直没人接。
我突然想起那天沃德教授给了我一张名片,我想再看看有没有什么蛛丝马迹可以寻出。
我果然找到了那张名片。
旅馆的灯光,斜斜地洒在名片上,我突然隐隐约约看见一行字:“过去即是未来。”
这是什么意思?我疑惑了。
v-o-i-d?
这个单词本身就是虚无的意思啊。
难道沃德教授是我的幻觉?或者真的就是一位骗子?
为了一杯酒而大费周章,至于吗
我不禁摇摇头,把名片扔进垃圾桶。
黄昏来临,七盏八盏的街灯,零星地照着街衢的雪地,雪还在飘,在光芒中下坠,积淀,我的疑问也在下坠、积淀。
街道上,那一群三三两两、迫不及待的酒鬼已经吆喝起来了,他们的胃,在思念酒精刺激的感觉。
我也在思念,酒和故事。
这漫长的雪季,唯有故事才不能把我的灵魂覆盖。
何况,我还想听杰夫的故事。只有他的故事,才是精彩的连续剧。
我又跟随着喧嚣,走进了酒吧。
我又让岛民们聊聊杰夫的事情。于是,酒意和故事又交织在一起了,我在我惯常的角落里,慢慢品味着酒和故事的馨香。
美酒固然可以令人陶醉,精彩的故事也是如此。
“哐当!”
酒吧的门突然开了,一个人影抢了进来,居然是杰夫。
他睡意朦胧而又浑浊的双眼,无力,无神。
任何一个经历了太多磨难的人,他的双眼也会变得无神。
“酒……你们抢了我的酒……”杰夫嘟囔着说。
我明白杰夫的意思,好些关于他的故事原本是应该他来讲的,这样他就能换到一杯酒买醉了。
“今天在场的人,都由我买单,三天之内杰夫的酒帐,都算在我头上。”
酒鬼们又是一阵欢呼声和掌声。
等那些人喝足酒,东倒西歪回家抱老婆的时候,就剩我和杰夫,此时,杰夫就会继续给我讲他家族的故事,一切像连续剧,不,比连续剧还精彩。
但我很清楚,岛上居民和杰夫讲的荒诞故事有太多的不严谨,我随便推理下就知道漏洞百出。但我不会去管这个。我不是小说家,我只是一个无聊的打发时间的旅客。今晚,我掏出了钱,又为他买了三杯名叫“海妖烈焰”酒,他连续喝着,然后踉踉跄跄出了门,消失在黑暗中。
“咳,杰夫,你还没说你怎么碰见海妖的经历啊!”
杰夫在黑暗的远处含糊地应了一声,我没听清。
“下次得补上啊。我还给你买酒。”
此时手机视频需求叫着,我点开。
简安妮摇头晃晃:“啧啧,师傅,你居然今晚还没醉啊。”
“你真希望我天天醉啊?”
“嘻嘻,我知道你海量……”
“你有事情?”
“没事,就是看你醉了没有。我在考虑要不要去亲自去岛上把你接回来。那岛上那么舒服,让你乐不思蜀。我也想乐不思蜀一回。”
“我了个去,谁会呆在这个鸟不拉……”想想这话有些不妥。改口道:“没有,纯属是因为事务没办妥,办妥就回去。你要来接我?你有这么好心?”
“当然没有!”
“这丫头,你就不能撒个谎,让我高兴高兴。”
“我根本不关心你在那怎么样,我就关心你晚上听什么故事了。什么时候给我讲讲。”
“看你表现,看我心情。”啪叽,我关了视频,哼,谁叫你早上粗暴挂我电话的。
酒吧的小哥一直注视着我们对话,有一丝不露声色的笑容。
“你老婆很漂亮。”
“不是老婆,是我职员。是我徒弟。徒弟,你懂吗?”我用中文说“徒弟”一词。
酒吧小哥嬉皮笑脸地摇摇头。
“你小子别笑得那么不正经。再给我一杯最烈的酒!直接让我看见第二天的黎明吧!”然后我就不分南北东西了。
次日醒来,我依然在旅店的床上。
想想杰夫的故事,有板有眼,假亦真来真亦假,觉得特别有意思,都赶上神魔小说了,要拍成电影肯定特别卖座。
但我的故事却从这里开始裂变。
我休息了三天,远程处理一些酒庄的事务,也想给身体休息休息。
三天之后我又去酒吧。
依旧大雪纷纷。
岛上的居民都说今年的那森嫩斯岛的雪季比往年都漫长。
这一晚,酒吧居然出奇的冷清,酒保说每月总有这么两三天,这岛上的男人是不能出门的,必须在家陪陪老婆,变成乖乖男,不能放肆。
鳏夫的杰夫和孤独的我,依然是这个酒吧里最忠实的顾客。
杰夫几乎已经喝瘫,嘴巴里叽叽歪歪念叨着:“我们家族保护了所有的岛民,老子连个尊重都没有。”
我笑着摇摇头。
“杰夫,你说你的母亲割去了你的……”我不好意思说出那个词,停顿了一下,“那你后来又怎么结了婚?”
“她并没有真的这么做。她下不了手。”
我在我习惯的角落里坐着,听着酒吧播放的漫不经心的爵士,这音乐跟外面的积雪一样,松松软软,你甚至感受不到它的情绪,活力尚不如一杯杯中之物。
不知道何时,我注意到酒吧比较暗的角落里,坐着一位东方面孔的人。黑衣黑帽,面容清瘦,眼睛时而扫向酒吧的门,仿佛是在等人。
他也发现了我,友好地浅浅一笑。好吧,既然我们面孔如此相似,此时不管他是不是中国人,纵然是韩国人、日本人,都会亲切几分。
我主动走过去,用英语问朋友来自哪里?
他直接用汉语回答:“中国。”
这太出乎我意外了,在如此偏僻,荒蛮的岛上会遇见自己的国人。大喜过望,我邀请他一起喝酒。
我问他,你怎么知道我也是华人。
他说我来酒吧很多次了,听了你很多传奇故事了。
我哈哈大笑着回应,这些都是编造的,骗这些洋人朋友玩的呢。不过奇怪的是,我之前怎么没注意到他呢?这不合理,如此异国他乡就我们俩是黄种人,我怎么可能忽略他呢?莫非我是喝得太醉?
我们彼此自我介绍,他说他姓吕,单名一个人字。这名字听着就是假的。既然他不想告诉我他的真实名字,我也不想问他来此地公干还是旅行,反正第二天谁也未必再见。
吕人和我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不知是什么话题引起,我给他讲我一次在澳洲潜水,差点被鱼群攻击的故事。上潜水课中,我和教练潜到一艘沉船边,不知道怎么就惊动一条大鱼,怒气冲冲地扑向我,好在我和潜水教练都没有过分慌张,借着船的掩护逃过一劫。
“这不奇怪。”吕人小口饮酒。“你这样的经历很平常,不过是侵犯了鱼的领地而已。我听过一个离奇的故事,讲故事的人说是他亲身经历的,一条人形鱼的故事。”
“人形鱼,那不就是美人鱼吗?”我哈哈大笑。
“这岛上的每一位渔夫都见过一条,不,很多条美人鱼。夏天的沙滩上,啥颜色都有。”我乐不可支。
“嘿,杰夫!你见过那些美人鱼吗?”我戏谑地对着同桌另一头的杰夫叫道。
“当然见过,简先生,她们……她们美极了,胸部特别大,叫声特别有魅力。”鳏夫杰夫醉醺醺地回应,舌头都几乎捋不直了。
吕人毫不理会我的放肆,脸色平静如水,双眼温和地望着我和杰夫。
“我知道那森嫩斯岛外东南二十四海里的海域,有十二根天然石柱。传说红发红须的渔民都不敢去那海域捕捞,据说就是海妖的领地,去那地方特别不吉利。”
我心里想,前几天杰夫讲的故事,他肯定是偷听到了。
我淡然一笑:“但好多当地渔民都说是扯淡。这个岛上,就只有杰夫是红发红须,完美遗传他妈妈的基因。”
吕人突然面对杰夫,用英语唱了一首歌曲:
石头,石头,
来自远古的交易。
石头,石头,
丢失海妖的钥匙。
海妖要打开海上的大门,
海妖要换回十二种记忆。
哦~,那森嫩斯,
哦~,不再有那森嫩斯。
咣当一声,杰夫的杯子掉在了地上。
他的脸不停抽搐着,神色紧张,大大地睁着一双惊恐的眼睛,直直地望着吕人,就像望着一个可怕的怪物。
他突然起身冲出了酒吧。
来回摇晃的门,哐当作响。
我没有觉得奇怪,七分醉的我,哪里管得了一位平时讲话不着调,神神叨叨的酒鬼。
但杰夫奇怪的样子,也让我恢复了一本正经。
“抱歉,我刚才失态了,还是说说你的人形鱼故事吧。”
“这个故事发生在岛上?”
“不是,发生在中国。这不是故事,这是真事。”
“好好,真事,真事。”
……
第二天我醒来,依然在自己床上,只是头疼欲裂。窗外还是白茫茫一片。我注意到床上有一张纸,就是酒吧提供给客人的小便签,上面写了一行字“人形鱼,古堡外。”手机上有一个语音未接文件。我点开,吕人的声音夹杂着酒吧的音乐,缓缓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