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又准时铺盖在这片偏僻的乡村,贤治拿起手中的玻璃瓶准时出现在那棵榕树旁边,那棵榕树看上去活了很久,虽然并没有那么粗壮,一个人就能抱拢住。暴露在地上的根盘杂着扎进土壤里,好像在时刻准备着迎接暴风的来袭。它的根系很发达,一般来说树冠和根系是差不多大的,但这棵榕树光暴露在地上的部分就和树冠差不多大了,很难想象它在地下的根脉渗入了多广阔。这边的环境气候并不算差,也不干燥,没有必要那么贪婪地从土壤里汲取水和养分。旁边的树木虽然看上去不那么鲜艳得充满活力,根系还是正常的大小。萤火虫陆陆续续地从树林里冒了出来,点缀着幽暗的森林。虽然他看过很多遍,总感觉很奇妙,好像身体的一部分一直被那点点的荧光呼唤过去,尤其是眼睛,好像要把进入眼睛里的光拉回去一样。
他拿的玻璃瓶里装着一支画笔,一眼看上去只是很普通的样子,没有华丽的装饰和雕刻图案,细看还有一些裂痕,并不是摔出来的,是自然干枯形成的。他把玻璃瓶和画笔放在树干旁就钻到丛林里去了。不一会,他拿着一两个果实找了回来,瓶子里已经盛满了荧光,把他的眼睛照得发亮。不知道为什么那支笔好像很受萤火虫喜欢,都围了过来,心甘情愿地挤在狭窄的瓶子里,兴奋地点缀着暖暖的荧光。他也好奇,一个月前偶然发现之后就想着利用起来,就盖上盖子拿回家当灯来使用了,煤油灯不便宜,还没这个亮。当然睡觉前会打开盖子,把笔收好,让萤火虫飞回去,再多酝酿点光。
他是一个业余写书的人,平时白天干农活,晚上回去就在萤火灯下写故事。他有一个女儿,每天晚上在她睡觉前都会给她讲故事,就着暖黄的荧光让她从故事中进入梦乡。她会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片荧光,作为父亲当然是希望她在听故事的时候注视的是自己的双眼,但看着玻璃瓶里的光,一点也没有羡慕嫉妒的意思。
两个月前还有另外一个听他讲故事的人,他的妻子。她是一个画家,那支笔就是她的,爱不释手。不知为何,从那支笔画出来的总比其他笔画出来的颜色更浓一些,甚至还夹带着少量很搭配的杂色,好像是那支笔把隐藏在颜料里的颜色晕染开来一样,隐约地给她的画带来一种不一样的清新感。她觉得很幸运能得到一支这么神奇的笔,沉浸在绘画里的时间越来越长。渐渐地,贤治发现她的脸色越有越苍白,之前挂着的红润不知不觉就消失了,连嘴唇也淡了不少,整个身体好像都在褪色一样。到处找大夫也没找出病因。不久之后就淡白地去世了,死之前还在画着一幅画,画完最后一笔,就停住了。
他看着那副画,上面是一道彩虹,颜色异常得鲜艳,不过不是在遥不可及的远方,而就在脚跟前,伸手就能触摸到。他忧伤地摸着画,也许早该劝告她不要那么劳累绘画的,一股怀疑和憎恨涌了上来,就是这些画害死了自己心爱的人,他甚至想把这些画连同那支笔一把火烧掉。但一下子就被脑海中的妻子劝住了。这些可是她心爱的画,她的心血都倾注在上面了。看着画笔聚集起来的荧光,他想也许里面有她的一部分灵魂,也就释怀了一些。每次伏案写作的时候,他会时不时看下桌上放的那道彩虹,想着她还在看着他,就不觉得那么累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每天都有故事讲给女儿听,他却突然发现,女儿也面临着同样的病状,她的脸色也开始苍白起来,这让他很是焦虑,到处寻求解救良药都没有效果。为了掩饰这种焦虑,他还是继续每天给她讲故事,至少还有那些荧光陪伴着她。
银古是一名虫师,这里的虫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虫,是另外一个世界的生命,一般人看不见,却会对现实世界造成影响。而能看见的少部分人,就成了虫师,专门协调人与虫之间的问题。银古四处游走,遇见各种奇妙的虫,听闻了此事就前来查看。了解大概情况之后,再看到他的房子褪色的厉害,有点灰蒙蒙的,他推断可能是一种叫木萤的虫在作怪。
木萤是一种寄生在萤火虫里的虫。一般萤火虫的寿命只有几天,体内的荧光很快就会消耗完,这时木萤就会寄生进去继续发光,一般人看不出差别,但这种光是完全不同的,表面上它还是带来微弱的光明,那只是掩饰,其实它们是在吸收颜色,它们的光照到的物体的颜色都会被脱离一小部分,储存在体内然后回到平时生活的地方,一种叫萤木的树。萤木跟榕树长得很像,就是根系要发达很多,因为要把木萤们采集到的颜色经过体内的处理释放回广阔的土壤中,由此生长出的植物才有五颜六色,通过生物链继续把颜色传递下去,完成颜色的循环。这些比较罕见的树分布在各地,成为一个个循环的节点,像是颜色流动的一个个驿站。
所以一旦接触太多木萤就会导致像她女儿那样的症状,颜色失衡,身体的运转会出现问题,严重的话甚至为此丢掉性命。所以病因就在于那瓶萤火虫上,虽然他还没搞懂为什么木萤会主动钻进那个瓶子,而且他是在妻子去世后才开始用萤火虫的光照明的,为什么他妻子也有类似的症状呢。
另外,因为绘画这种通过人为的方式,汇聚了大量的不附属于物体的颜色,更容易脱离出来,所以变得很受木萤青睐,它们会倾向于去吸收那些画上的颜色。贤治的桌上放着一副颜色鲜艳的画,所以并没有受到太大影响,而女儿本来就体弱多病,颜色丢失得更快。
听完银古的解释,贤治震惊不已,一下子难以接受,寄存了他很多思念的萤火虫居然是害他女儿病重的罪魁祸首,他不愿相信那些萤火虫是在剥夺他们的颜色。
“并不是剥夺,只是大自然循环的一部分,实际上每时每刻我们都在丢失一些颜色,只不过量很少注意不到。”
贤治已经听不进了,就把银古推出家门,锁上。
银古还没来得及让他取出那支笔研究下就被赶了出来,无奈只好在附近逛逛,想着等他缓过来再去沟通。
穿过几片丛林,银古来到那棵萤木前。这是他第一次亲眼见到,虽然早有耳闻,听其他虫师讲起过。确实很像榕树,但他能看到潜藏在里面的木萤,没寄生到萤火虫的形态像是水母,伸展着长短不一的触角在萤木里游荡,一股彩虹般的液体缓慢汇聚到树干上向根部流去,不断分支,扩散到整块广阔的土壤里。他以为不同颜色混在在一起会很乱,没想到它们会在萤木体内自动凝聚成彩虹那样的序列,着实让他回味无穷。
贤治还在犹豫纠结中,看着女儿苍白的脸色,挂着的微笑让他更加懊悔和自责,也许银古说的是真的,也许他应该稍微放下他的妻子,把焦点放在他还能触摸到的女儿身上。那支笔,那些画,那些荧光,曾给他无比的抚慰和温馨,就像她曾给他的一样。
银古看着暴露在地面上的那些扭曲的树根,突然意识到,那支笔的笔杆很有可能是取自萤木的根部,所以才能吸引到那些寄生在萤火虫里的木萤,而且现在那个笔内应该还有没寄生的木萤,如果直接接触会加快颜色丢失的速度,所以他的妻子接触太长时间,才导致体内颜色失衡,进而丢掉性命。而被吸收到笔杆内的颜色,因为没有接触土壤只能通过笔头来释放 ,所以她画的才会颜色更浓一些,还有晕染出别的颜色。这个推测让他很是震惊,那些画真得有她的一部分,她是在用自己生命的颜料在绘画,她真的在保护着贤治……
银古在犹豫着要不要把这些告诉贤治,担心他再次崩溃掉,决定先去找他,把那支笔的问题解决掉。
银古正要敲门,贤治就打开了,忧郁地说道,“求你救救我的孩子吧。”
“我知道该怎么救治了,你先给我瞧瞧那支笔。”
他小心翼翼地取了出来,递给银古。
银古仔细地察看着,发现里面的木萤已经不多了,里面还灌注着一点五彩的液体,大概是脱离原来的母树太久,有点干枯了。
“你照我说的去做,每天睡前把这支笔蘸水,在你女儿脸上和手脚涂抹一遍,五天之后我再回来。”
贤治虽然觉得有点奇怪,但心情很低落也没想再追问什么。
五天之后,银古回来看望,发现他的女儿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而他则变得脸色苍白起来,比他女儿之前还严重。
他激动地握着银古的手说,“我知道那支笔的秘密了!用它能把颜色绘画到我女儿身上,所以我就每天给她涂抹很长时间,女儿很快就康复了。太感谢你了!”
“你没按我说的去做,我说的是一遍。”银古把笔夺了过来,让他有点生气。
“我知道你的意思,我也照过镜子,才知道妻子是因为这支笔而死去的,而那些画……”
“既然你都知道了,我们该把这支笔烧掉了吧。”银古盯着他说道。
贤治看着笔犹豫了很久,默默点头同意了。
银古让贤治把门窗关好,站在炉火边上,把笔递给贤治。看着熊熊的火焰,他有点不舍。他曾经喜欢在她画画的时候一旁发呆,看着她一笔一笔地涂抹着,好像那支笔是她的手延伸出去的一部分一样,在他心中也描绘出最美好的画面。虽然是笔让她陨逝,他却一点也恨不起来,握在手里似乎还能感受到残留在上面的她那温柔的触感记忆。他说服自己这并不是一场葬礼,葬送掉她的一切,而是一次拥抱,还能感受她的温暖和颜色。
他把笔扔进火焰里燃烧起来,突然间,一道彩虹喷了出来,紧接着无数的大大小小的彩虹涌了出来,落到他身上,落到玻璃瓶上,落到桌上椅子上,落在这个房间里的每个角落,转瞬即逝。
火中的彩虹,这是银古第一次见,感动地眼泪差点夺眶而出。
而一切又很快恢复了平静,原本灰蒙蒙的房子好像颜色稍微亮了一些,贤治也稍微恢复了点血色。
银古又踏上了旅途,边回味边想,如果他有那样一只笔,他会画些什么呢?
注:这是一篇《虫师》的同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