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芭妮
1、
那一天，我永生难忘。
那是个艳阳天，设计公司的人告诉我，基本装修好了，可以交房了。我兴冲冲地跟着工作人员来到小区。
我家在803，是这栋楼的最高层。电梯空间不大，但很安静，很快，还有些装修的木板没有及时卸掉。
对这点瑕疵，我不打算太在意，今天心情这么好，怎么能因为这点事情就不高兴呢？
随着电梯的指示灯闪灭，我们越来越高。
很多人不喜欢最高层，夏天热冬天冷，还担心台风天会漏水！
但我很喜欢，因为便宜啊！比其这小区的均价便宜了整整五万块！
五万块，是我半年的工资，是我爸妈五年的积蓄！
总之，我对这套房子很满意。
出了电梯，右拐最里侧便是我家，我掏出钥匙，兴奋中带着点儿颤抖，我打开了房门。
房间采光很足，细小的尘埃在空中飞舞。
咦？什么味呢？我吸吸鼻子，有股死老鼠的味道。设计公司的小张也发现了，他自言自语：“师傅走的时候怎么没做好卫生？等我回头问问他！”
客厅很大，我在原地转了一圈，奶白色地板是我未婚妻戴雪晴亲自选的，她就喜欢亮堂的白色，她告诉我，这叫地中海性冷淡风。
装修风格，她多拿点主意，也正好能弥补她和父母对楼层的不满意吧！
小张看过了客厅，又去厨房看了看，最后他走到卧室，我听到他“啊”了一下。紧接着他踉跄着跑出来，脸色发黄头上沾着冷汗，我大吃一惊，连忙也往卧室跑。
那是主卧，卧室进门右手边便是组合式两米高的顶天立地的衣柜，柜门朝外开着，我没看出什么不同，只觉得臭味更浓了。
我走到房间中央，再看衣柜，只见一个工人打扮的人，脖子吊在衣柜最高处挂衣服的横梁上，他的头冲里，后脑和身子像折叠了一样往后紧紧靠着。
我内心一阵恐惧，跌跌撞撞地跑出来跪在了客厅。阳光洒在地板上，白晃晃的，刺得我的双眼糊满了泪。
小张不忘过来安慰我，他一只手搭在我肩膀上，一只手打着110。
我大脑一片空白，那个工人死去的样子在我脑海里飘荡。不知过了多久，警察来了，他们简单查看了一下，事情很明白，这个人已经死了十来天了，就是自杀。
随后，警察又叫来了救护车，医护人员简单检查后，便将尸体搬走。
直到傍晚，我才勉强站起来，小张一直陪着我。从他脸上，我能看出内疚，但我也能感受到，他怕我找他麻烦。他告诉我，他也是新来的，他还偷偷将经理的电话告诉我，让我去找经理。
整个小区并没住多少人，但是丑事传千里。晚上，我经过物业大门的时候，明显感受到了工作人员同情的目光。
2
我跟领导说明了情况，他十分同情我，给我特批了假期。
我回到出租屋躺了一天一夜，我实在想不通，这种倒霉事怎么会落到我头上！
我妈一直给我打电话，问我房子装修怎么样了，我不敢告诉他们实话！
为了满足我未婚妻戴雪晴婚前必须买房的要求，我父母把多年居住的祖屋卖了，还拉下老脸朝亲戚朋友借了二十万，才帮我在这个一线城市的郊区凑了一个首付。
现在老两口只能暂时跟我寡居的大姨住在一起。
我按照小张留给我的电话号码，打给设计公司的经理陈亚东，他听闻是我立马挂了电话，然后还将我拉黑，我怒不可歇，一大早，我就跑到了设计公司，想将陈亚东堵住讨个说法。
不出所料，陈亚东已经早就不来单位了。我坐在前台旁边的沙发上，摆出一副不给个说法就不罢休的姿态。
我打量着公司里的员工，他们也从小格子间偷偷打量着我。
本来我是不想找设计公司的，打算自己买点书自己设计，但是戴雪晴认为，婚房自己设计不清楚，一定要跟设计师沟通。她认为，想法必须用科学和艺术的表现手法才能清晰地呈现在装修过程中。
于是，我只好又套现了几个信用卡，花了十来万请了设计公司。想到这里我就气不打一处来。哼，他们不给我一个说法，我就不走！
后来，我就每天都在公司坐着。前台小妹阿绫很同情我，几天下来，也混熟了，她偷偷告诉我，那个死掉的装修工人不单给我装修，同时还在给陈亚东的小舅子装修。
但这装修工人有前科，不太好找工作，陈亚东知道他无法跳槽，一直故意欠薪。那个工人来公司闹过几回，陈亚东都上演了金蝉脱壳，让工作扑个空。
至于为啥跑到我的新房去上吊，大家都很奇怪。我听闻这个内幕，愈发感觉陈亚东这个人是始作俑者，一想到他始终不出现，就气不打一处来。
一周后，我还是等不到陈亚东。我拜托了同学张群，他毕业后在一家律所做律师，请他帮我咨询一下法律渠道。
他详细听我讲述了之后，告诉我，这个拖欠工资的事情是一个重点。他替我联系了一个他熟悉的警官，让我以装修工人的名义，讲明因拖欠工资逼出人命，争取让警方立案，如此便能找到关键人物陈亚东。
同时，张群也帮我向法院起诉，要求设计公司退还设计费，并对房屋因此受到的价格损失作出补偿。张群告诉我，这事没有那么顺利，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你说的最坏的打算是什么？”
“大概是只能拿回设计费，但是房屋补偿可能性很小。”
我看看他，没做声，这哪里算最坏的的结果？他真是低估了我的处境啊！
3
我联系了当初买房的房产中介庄婧。
“我本来想联系你，但是不知道说什么好。”电话中，老家的方言从庄婧口中流出，不知不觉我仿佛得到了安慰。
“唉，没事，我知道你也无能为力。我现在一点办法都没有，想问问你，像我这个房子的情况，还能原价卖出吗，不算装修费用。”
“你这种已经算凶宅了，你别说，出事之后，我就在到处帮你打听了，因为一直没好消息，不敢告诉你，你能找上我，我知道你也做好心理准备了，这房子，大概要打5-7折了！”
听了这个结果，我半晌没说话。
“你先别急，你这个地段配套齐全，今年又赶上了房价新一轮大涨，减少损失还是有很大希望的，如果你确定了，我就先打点折扣帮你挂出去。”
我不知说什么，有个知道情况的人能说说话，我仿佛得到了安慰，我欣然同意了庄婧的办法。
“就是有个问题，你这个事情已经在报纸上爆出来了，估计到时候想隐瞒情况也不太好说。”
“什么？哪个记者这么无良，这不是落井下石吗，我去找他！”
我正天天犯愁怎么瞒住父母和未婚妻，没想到记者还帮了这个倒忙！
果不其然，下午，戴雪晴的电话就打过来了，她没有大吵大闹，只表示要来新房看看。我小心翼翼地陪着她，她来到装修一新、打扫干净、味道也消除了的新房，到处转了一圈。
在主卧，她问我：“就是这个柜子吗？”新闻里写得很详细，我没办法隐瞒，只好点点头。
“你想怎么处理都行，扔掉重新装修、重买家具也是没问题的！”我忙不迭地讨好。
她再没说一句话，就回了家。
过了两天，戴雪晴给我发了信息，他们全家都希望我能换个房子，否则就不结婚了。
当初，她要嫁给我，她父母就不太乐意，因为她家是一线城市的本地人，本来就有房子。但是在戴雪晴的斡旋下，她父母同意我只要买套房，就把女儿嫁给我。
别说买房了，就是现在卖房都难上加难！
但对此结果，我仿佛早有预料，并没有太过伤心。
我直接去了医院心理科，要求医生给我开一些安眠药或者抗抑郁药药。每天睡前，我吃两片药，然后倒头就睡。
4
第二天一早，我挣扎着起来，简单梳洗了一下，我决定去上班。已经半个月了，哪个公司都不是做慈善的，我不能透支老板对我的信任，目前，对我最重要的就是认真工作，保证基本收入，我的生活不能再有其他大的差错了！
上午十点，一个陌生座机打进来，我接通了。原来是张群介绍的邹警官，他告诉我，通过查看死去的装修工人的聊天记录得知，生前他曾跟一个工友交流过，表示要去报复陈亚东，报复方式就是要“死在他小舅子家，看他们给不给钱”。
邹警官顿了顿，很遗憾地告诉我，他误以为我是陈亚东的小舅子。
在人声鼎的办公室，我没忍住，嚎啕大哭，真是人在家里坐着，倒霉事也能找上门啊！陈亚东这个混蛋，害人不浅，我一定要索赔到底！
我心里憋屈得很，无处倾诉。一方面我要安抚父母，尽量推迟他们得知实情的时间，另一方面，我也要积极联系庄婧，看能否尽快将房子以能接受的价格出手。同时，我还催着张群帮我盯着官司，争取获得赔偿。
没几天，我就瘦了十来斤，外套在身上都松松垮垮的。
在我整日愁眉不展的事后，终于有个好消息。庄婧说有个人愿意去看看房。
我好像重新燃起了希望，也许可以打点折把房子出手，拿着这笔钱，我说不定还来得及在同样地段买一套新房！
等到了傍晚，庄婧打来电话，她告诉我，没成。
“那个人是个年轻人，对户型、装修、价格都很满意，他也不太介意是凶宅，但是他父母不同意，所以只好作罢。”
我没说话，我已经不知道能说什么了，庄婧是好意，但我实在打不起精神来。
见我没说话，她又补充道：“今天这是好事，说明还是很多人不介意的，你这房子脱手希望很大！”
我只好说：“谢谢你，这阵子麻烦你了，改天请你吃饭！”
“吃饭？好呀，择日不如撞日，要不就今天吧！”
我一愣，没想到随口的客气话，对方反而当了真。我环顾着几平米的格子间，想想自己已经好多天没正紧吃饭了，索性今天出去大吃一顿！
“好，你还在房子附近吧，那一会就在我家小区附近的那个如意火锅店见面吧！”
席间，庄婧照顾我的情绪，决口不提房子的事情，见我无精打采，她就大方地以自己为中心、为话题，开启了聊天模式。
于是，我对庄婧又有了进一步了解，原来，她不仅是我家隔壁村的，我们竟然还是同一所高中的校友！
她父亲在她和妹妹读小学的时候，早上骑着三轮车去县里卖菜，被机动车撞了，肇事司机逃逸，他爸爸失血过多而死。
因没找到凶手，她们母女三人没得到任何赔偿。
她妈妈含辛茹苦地把她们姐妹俩送上了高中，但是却得了肺结核，无法再干农活。庄婧便辍学来到大城市打工，边打工边供着妹妹读完了大学，也帮助妈妈治好了病。
我目瞪口呆，这几天我以为自己是世界上最不幸、最倒霉的人，没想到，这个乐天派的姑娘却有着如此凄惨的身世，如果她不告诉我，我绝想不到是这样的。
“我知道你是名校研究生，你可别笑话我，我去年已经拿到了成人自考的英语专业证书。我一直都很爱读英语，以后如果有机会，我还想考个研究生呢，现在我妹妹也工作了，妈妈身体也好了，我没什么压力了！”
庄婧开着玩笑。我对她肃然起敬。
饭后回到家，我破天荒不用吃药便睡了一个好觉。一整夜，我没有梦到新房和戴雪晴的事情。
5
庄婧是为数不多能安慰我的人，接下来的日子，我没事就找她吃饭、闲聊，她也愿意出来。
两个同一个地方出来的老乡，用乡音聊天，也是种安慰。
戴雪晴却没想到，给我下了最后通牒，却没有然后了。她坐不住了，联系了我几次，我都讪讪地。她竟然一个电话打给了我妈，让我妈“管管这事”。
我妈本来就有心脏病，她听闻此事后吃了好几粒速效救心丸。后来还是没熬住，住了半个月的院。
我因为此事跟戴雪晴大吵一架，她大喊大叫，我直接挂了电话。
没想到，第二天，她却不依不挠地跑到我单位，胡搅蛮缠一番，周围同事本来都很同情我，但是看到我这个未婚妻的泼妇样，却都看起了笑话。
戴雪晴左闹右闹，就是问我一句，到底还买不买房，结不结婚？
我脸上挂不住，直接说：“不结了，你走吧！”说完，我留了个心眼儿，怕她继续胡闹，我马上就离开了单位，并在外面给领导打了电话，请他帮忙担待一番，并将楼下的保安请了上去。
本来，我是很爱戴雪晴的，她让我换房子再结婚，我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但是，她闹到我妈那里，又跑到我单位撒泼，让我对她彻底冷了心。
出了这么多破事，大概就是没缘分吧！
张群突然打来了电话：“哎，我联系上了上回报道你家新闻的记者，跟他说了你和你妈的处境，他人不错，马上感觉自己做那个报道对你们很不利，他愿意再做一下有利于你们的后续跟进报道，你们配合一下呀！”
我一听，马上来了精神：“怎么办，都听你的！”
转眼间，到了开庭的日子，我这个案子是公开审理。
当时报道新闻的记者王子健，兑现了承诺，他告诉我要让我的老母亲当庭诉说买房的前因后果以及遇到的难处。
王子健还邀请了市里他的同行们，七八家媒体对案件的审理过程进行了全程多媒体直播。
我的母亲，满头银发、满脸皱纹，法庭上，说到动情处，她控制不住，声泪俱下地讲述了为了买房倾家荡产的事情。
法官认为“凶宅”并没有相关的法律条文进行具体规定，但是实际上确实会对房产价值产生影响。
法官当庭并未宣判。
媒体进行了客观记录，我的经历在当地引起了轰动，不少市民在网上等渠道为我请愿，建议让我家获得应有的赔偿。
6
因为得到了社会上的同情和父母朋友的支持，我内心不再那么孤单惶恐。
庄婧当时也出庭了，她也为我的房子做了证人，她说会尽全力帮我。
这段时间，我经常在节假日找庄婧玩。有几个原因，第一，感觉她身上有股正能量，我能感受到阳光。第二，她是老乡，两个人有聊不完的话题。第三，房子的事情始终是我一个心结，也只有跟她能轻松自在地交流。
不知不觉间，我发觉竟然喜欢上了她！
戴雪晴是我大学同学，也是我的初恋。以前，我以为理想的对象，一定跟我一样是高学历、名校光环这些。现在，我觉得在一起舒服自在、聊得来更重要。
在认识庄婧8个月后，也就是我买房8个月时，我向她表白了。她非常惊喜，热泪盈眶地接受了我的表白。
庄婧是个热情大方开朗的姑娘，父母也很满意。
我感觉是因祸得福，虽然房子遭遇了不测，但是找到了真正的人生伴侣！
最令我以外的是，表白之后，庄婧让我不要再卖房了。
她说：“其实，我根本不在乎房子是不是凶宅，只要跟爱的人在一起，在哪里都是幸福的。只要人行得端做得正，鬼魂不会乱纠缠的。”
她告诉我，现在积极赚钱帮父母还债才是第一。我听闻此话，不禁紧紧将她拥在怀里。
没多久，我们就住进了小区，经营起了幸福的小日子。
我知道庄婧有个大学梦，于是帮她联系了我母校的同学，帮她介绍了一个硕士导师。导师对庄婧能自学成才十分佩服，表示如果她达到分数线就录取她。
我帮她找同学要资料、查试题，忙得不亦乐乎。
此后，庄婧白天在中介上班，回家复习到凌晨，我让她睡觉，她怎么都不肯。
努力了半年，她如愿以偿考上了这所985高校的公费研究生，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我叫上张群和几个同学，一起搓了一顿表示庆祝。
没想到，张群又带了一个好消息！
原来，迫于舆论压力，虽然没有前例，但是法官依然判决设计公司退还十几万的设计费，并要依据市价，补偿我出售房屋后的损失！
这简直是双喜临门！
但张群又补充说，对方肯定会上诉，钱也没有那么快拿到。不过，我已经不那么介意了，我现在很幸福，不想对其他事情太过苛责，我相信，一切都会有一个好结果。
两年后，庄婧因为表现出色获得了直接面试攻读本校博士的机会，我大力支持。
与此同时，机缘巧合，我卖掉了凶宅，加上补偿款，我还换了一套更理想的公寓。
等装修好，庄婧让我把父母接过来一起住，我相信，一切都会越来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