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纪录的奥斯卡，退步的好莱坞

▲ 北京时间2月10日，电影《寄生虫》获得奥斯卡最佳影片奖和最佳国际影片奖，本片导演奉俊昊同时获得了最佳导演奖。图为该片剧照。（资料图/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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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京时间2020年2月10日，第92届奥斯卡金像奖尘埃落定。以11项提名领跑奥斯卡的超级英雄电影《小丑》，最终获得了最佳男主角奖。《寄生虫》同时获得最佳影片、最佳导演和最佳国际影片等重磅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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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南方周末记者 李邑兰

责任编辑 | 刘悠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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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将这届奥斯卡视为创造纪录的一届奥斯卡。获得戛纳国际电影节和威尼斯电影节最高奖的影片同时入围奥斯卡“最佳影片”，是史上第一次。获得至少十项提名的影片多达四部，也创造了奥斯卡奖的历史。
入围“最佳影片”的九部电影都被赋予了不同的时代意义。《小丑》颠覆了传统的超级英雄电影面目；马丁·斯科塞斯奉献了好莱坞缺席多年的史诗级黑帮巨制《爱尔兰人》；韩国导演奉俊昊的《寄生虫》，“最佳影片”“最佳导演”的提名，让这部影片成为近年在西方主流叙事中表现最亮眼的亚洲电影之一；萨姆·门德斯在继讽刺美国中产阶级的经典之作《美国丽人》之后，时隔21年回到奥斯卡舞台，执导了战争大片《1917》，两个年轻士兵送信的独特视角，被视为可与《拯救大兵瑞恩》比肩；斯嘉丽·约翰逊和亚当·德赖弗近年的招牌形象是“复联”系列里的“黑寡妇”和“星球大战”里的反派人物凯洛·伦，他们卸下面具，回归普通人，联合出演的《婚姻故事》，戳中了美国家庭隐秘的疼痛；新西兰导演塔伊加·维迪提是以拍超级英雄电影《雷神3》走入好莱坞主流世界的，但由他执导，并亲自出演“希特勒”的黑色喜剧《少年乔乔的异想世界》，才让他与奥斯卡走得更近。
奥斯卡92年历史上，像《小丑》这样获得11项大奖提名的影片并不是孤例，早在1940年，由费雯·丽、克拉克·盖博主演，维克多·弗莱明、乔治·库克、山姆·伍德导演的电影《乱世佳人》，就创造过历史。这部影片横扫第12届奥斯卡金像奖，获得了13项提名，并最终捧走包括最佳影片、最佳导演、最佳女主角、最佳编剧在内的八项大奖。
▲ 电影《乱世佳人》剧照。 这部电影有对大时代的悲悯和反思，有对个人情感的观照，而如今的好莱坞电影更青睐表达更细小而具体的自我。 （资料图/图）
2020年，距离《乱世佳人》获奥斯卡奖已经过去80年。重提《乱世佳人》，因为它是奥斯卡历史上，也是好莱坞影史上第一部真正意义上既有上佳口碑，又获得票房巨大成功的大片，有好莱坞“第一巨片”之称。
《乱世佳人》影响了几代电影人和电影观众，在美国电影协会评选的“20世纪最伟大100部电影”中位列第四，是一部经典的传世之作。同时，它又是当年的全球票房冠军，影片1939年上映时，全球票房达到4.02亿美元。经通货膨胀因素调整后，《乱世佳人》以34.4亿美元，超越了《复仇者联盟4》《阿凡达》和《泰坦尼克号》，登顶世界票房殿堂，成为至今世界票房收入最多的电影。
奥斯卡是表彰、鼓励电影的艺术性的，如果这部电影同时也取得了票房成功，那是锦上添花。除了《乱世佳人》，奥斯卡历史上，还有几部获得“最佳影片”奖的电影兼得了商业上的胜利，比如詹姆斯·卡梅隆执导的《泰坦尼克号》和彼得·杰克逊执导的《指环王3》，分别拿下了1998年和2004年奥斯卡奖“最佳影片”和“最佳导演”这两项分量最重的大奖。
回到2019年，“口碑炸裂”、领跑奥斯卡的《小丑》，它的全球票房超10亿美元，是好莱坞影史上最赚钱的漫改电影。但《小丑》并不是这一年的全球票房冠军，这部非主流超级英雄电影在票房上不敌另一部典型的超级英雄电影——尽管在奥斯卡舞台上仅仅斩获一项提名，《复仇者联盟4:终局之战》还是以近28亿美元，登顶了2019年全球票房宝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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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联4”也不是所向披靡的，在亚洲电影市场，它遭遇了另一番景象，可以说，以“复联4”为代表的好莱坞商业大片“一统天下”的局面正在瓦解。
2019年，中国电影市场的年度票房冠军，是本土动画片《哪吒之魔童降世》。第二名，科幻电影《流浪地球》，同样是“中国制造”。“复联4”仅位列第三名。年度票房前十的电影中，只有“复联4”和《速度与激情：特别行动》两部好莱坞大片。取而代之的，是《我和我的祖国》《中国机长》《烈火英雄》这类“主旋律”国产大片挤进了前十。一度被全世界孩子追捧的《冰雪奇缘》，时隔六年卷土重来，却再难重拾昔日辉煌，《冰雪奇缘2》，票房8.53亿元，排名跌出了十名之外，位列第22名，是国产动画《哪吒之魔童降世》票房的五分之一。“哪吒”和《流浪地球》现象很值得玩味，论制作水准，动画片和科幻片，好莱坞是绝对的第一把交椅，用土法炮制的“哪吒”和《流浪地球》，尽管在技术上与好莱坞还有一段距离，但它们较之前作进步了一大截，让中国观众看到了希望，题材上又有天然的亲近感。拯救地球的终于可以不只是美国人了，还可以是中国人，这两部影片，给了高涨的民族情感一个集体的出口。
▲ 《哪吒之魔童降世》有好莱坞超级英雄电影的影子，不过拯救地球的变成中国人，本片给了高涨的民族情感一个集体出口，也成为2019年中国电影票房冠军。
1980年代，通过录影带、盗版录影带等方式，好莱坞大片开始席卷全球。1994年，中国开始实行与好莱坞分账制，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好莱坞大片都成为中国电影市场的绝对主力，票房占比超过60%。香港电影再占去约30%左右票房，剩下的10%，才是本土电影的票房收入。稳居全球票房冠军的《泰坦尼克号》《指环王》《阿凡达》《哈利·波特》等电影，也毫无悬念地称霸当年的中国电影市场，甚至一些好莱坞大片在中国的票房表现还超越了欧美市场，比如《变形金刚》，片方还特别制作了“中国特供版”，片中人穿着中国T恤、喝着中国牛奶，美国国家安全局用的是中国电脑，甚至中国品牌的电视机也参与了变形。
但变化正在悄悄发生，“好莱坞”不再是一剂市场的万能良药。
2016年，周星驰导演的贺岁大片《美人鱼》，以33.9亿的票房成绩，首次超越好莱坞大片，成为当年的票房冠军。排在第二位的，是迪士尼动画片《疯狂动物城》，它的票房不及《美人鱼》的一半。迪士尼动画工作室总裁安德鲁·米尔斯坦在接受南方周末记者采访时，曾分析过这部动画片在中国市场受到的特别追捧，“也许主角从乡村走进大都市，不知道这会不会和许多中国人的经历相似。”《疯狂动物城》是一个信号，即便是好莱坞大片，中国观众在观看时，也越来越从早期对西方世界的想象和膜拜中，转向对自我、对现实生活的观照。
同样的情况在2017年再次发生，这一年，国产电影《战狼2》以56.39亿的绝对优势，成为票房冠军，是第二名《速度与激情8》票房的两倍还多。
2018年，可以说是国产电影大爆发的一年。这一年，《红海行动》《唐人街探案2》《我不是药神》《西虹市首富》，年度票房前十的电影中，前四位全是国产电影。领跑世界电影票房的《复仇者联盟3》，在中国仅位列第五名。另一部全球票房火爆的超级英雄电影《黑豹》，在中国的票房表现更是令人大跌眼镜，排名跌出了前十，只位列第25名。换句话说，更贴近中国人自己生活和生存现实的影片，比虚构的英雄世界，更容易受到中国观众的喜爱。
好莱坞大片在日韩也早已不是票房神话。2019年，韩国电影票房冠军是李炳宪导演的《极限职业》，“复联4”退居第二，《小丑》只排到了第十名；2018年，票房冠军是韩国本土电影《与神同行2》，“复联3”第二，《黑豹》第八；2017年，韩国电影票房前两名都是本土电影，《计程车师傅》和《与神同行》；2016年更甚，票房排名前十的电影中，只有《美国队长3》和《奇异博士》两部好莱坞大片上榜，其余八部都是韩国本土电影。
在日本电影市场，民族主义和本土主义的抬头比中国、韩国更甚。2016年，日本的爆款电影是新海诚执导的动画电影《你的名字。》，这部电影在全球125个国家发行，票房收入达到2.8亿美元，超过《千与千寻》，成为日本电影史上票房收益最高的电影。《你的名字。》掀起的热度延续到了第二年，2017年，日本电影市场排名前三的电影，都是本土制作的动漫电影。2018年，皇后乐队的传记电影《波西米亚狂想曲》在日本登顶票房冠军，这部获得五项奥斯卡提名，并最终捧走包括最佳男主角奖在内的四个奖项的电影，为“好莱坞制造”挽回了一些颜面，而占据全球票房榜榜首的“复联3”，在日本并不受欢迎，甚至未能挤进前15名，以13.47亿美元排在全球第二位的《黑豹》也同样在日本遇冷。2019年，票房第一名是日本动画电影《天气之子》，“复联4”只排到了第七位，《小丑》更是未进入前十排行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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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奥斯卡。好莱坞依然代表着世界电影工业制作的最高水准，奥斯卡，这个好莱坞电影工业的“年会”，依然在为优秀的好莱坞电影，以及世界各地优秀的电影献上追光、掌声和奖杯。
但我们怀念《乱世佳人》，我们也怀念《辛德勒的名单》《阿甘正传》《勇敢的心》《泰坦尼克号》……这一长串奥斯卡“最佳影片”，担得起“世界电影”的称号，恢弘巨制下，有对大时代的悲悯和反思，有个人情感的观照，有人类共通的价值反映，它们领跑全球票房当之无愧。
进入21世纪，奥斯卡表彰的“最佳影片”，它们当然也是质量上乘的佳作，但你细看，格局已发生剧变。对大时代的书写变得不再流行和受欢迎，表达更细小而具体的自我，变成了主流。在那些新近出炉的“最佳影片”里，大家讨论更多的是什么呢？是《鸟人》里的长镜头，是《水形物语》里怪兽的特效技术，就连战争大片《1917》，对影片中“一镜到底”的讨论热度也远远超过了对战争和人性的反思。
在超级英雄系列电影充斥大银幕的今天，《小丑》之所以能脱颖而出，就在于它敢于向超级英雄电影开刀，剥开那些夸张的打斗和浮夸的特技，用每个细节、演员精湛的表演，深刻剖白人性的阴暗和复杂。
好莱坞旗帜导演马丁·斯科塞斯对好莱坞的现状显得更为悲观。2020年，斯科塞斯凭借史诗级的黑帮巨制《爱尔兰人》，入围92届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影片”，还受到最佳导演得主奉俊昊领奖时的致敬。
▲ 导演马丁·斯科塞斯（中）在执导《爱尔兰人》 （资料图/图）

2019年，斯科塞斯因为一句“漫威电影不能算是电影，只是主题乐园”的评语，在电影圈掀起波浪，斯科塞斯也因此遭到全球漫威电影粉丝的言论攻击，但他并不打算收回自己说的这番话，他后来在《纽约时报》还专门发了一篇评论，进一步阐释了自己的观点。
“对于我、对于我所喜爱和尊敬的电影人、对于大致和我同一时期开始拍电影的朋友们来说，电影是关于启示的——美学、情感和精神上的启示。它是关于人物的——人的复杂性和他们矛盾的、有时是悖谬的本质，他们可以彼此伤害、彼此相爱、突然面对自己的方式。它是关于在银幕上、在它加以戏剧化和诠释的生活中，直面意料之外的事，并以艺术的形式扩大对可能性的感知。”斯科塞斯写道。
他不畏再次挑起争端：“我所知道的定义电影的许多元素，漫威系列里都有。它所没有的是启示、神秘或真正的情感危险。没有什么面临风险。这些影片是为满足一套特定的需求而制作，并被设计成数量有限的主题的变体。它们名义上是续集，但在精神上是重复的，其中一切都经官方认可，因为不可能有其他形式。这就是现代系列大片的本质：市场调查、观众测试、审查、修改、翻新和再加工，直至可供消费。”
斯科塞斯是勇敢的，事实上，他只是戳破了电影圈不敢戳破的真相。他提醒：“当好莱坞片厂制度还存在，并且运转良好的时候，艺术家与商业经营者之间的张力频繁而激烈，但这是一种充满创造性的张力，为我们带来一些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电影——用鲍勃·迪伦的话说，其中最好的影片‘充满英雄气概和远见卓识’。”
回到《乱世佳人》。这是时隔80年后，我们再次纪念它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