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怀念的

很多年前在西湖边上的西泠桥边,我看到了传说中的苏小小墓,小小的一方青石墓,小小的一座慕才亭,四周却挂满了楹联,她的名字也常见于历代文人名士的翰墨诗文中。秀美天下的西湖许多历代名人埋骨于此,有精忠报国的岳飞,梅妻鹤子的林和靖,鉴湖女侠秋瑾.....都是一时英雄俊杰。那么南齐的一个寄生娼门的烟花女子,为何能得到尤其多的歌赞传扬。她没有像李香君一样在国破家亡之际血溅桃花表现出铮铮傲骨,更不如秋瑾这样的女中豪杰为国请缨、为理想殒命。为青楼女子写诗作文,这难道是中国文人特有的恶趣味?

小时候我很爱吃粽子,所以一直对屈原心怀感激,若是没有他二千多年前的信仰一跃,我也吃不到这么清香软糯的美食。但是魏巍中华为何两千多年来一直纪念一个寻短见的落魄贵公子,我和很多人一样不太理解。中国历史上志气高洁、不阿流俗的人多不胜数,抛家舍业杀身成仁的也大有人在,为何偏是屈原被历史选中,独享千秋祭奠。难道只因为他出道早,占了先来后到的优势?

从2003年至今整整十四年过去了,每年的今天都有无数网友在网上纪念张国荣寄托哀思。而且声势愈加浩大,后来者不断,形成了“一岁一哭荣”的现象,以至于四月一号这天除了是西方愚人节,还有了另外一个标签:张国荣忌日。为什么张国荣的离世成了一个年复一年的大规模集体伤痛,而不是盛年突然陨落的李小龙、黄家驹或者其他人,为什么悼念者中,有很多是跟张国荣没有交集的年轻人。这是网络时代的盲目跟风或是情绪传染病吗?

当我对这个世界和人心有了更多的认知后,我相信“存在即是合理”:人们可能会一时陷入矫情之中,但矫情很快就会被时间的云烟尘土遮蔽,而那些沉淀下来未曾磨灭的集体记忆,必然有其深刻的内在道理。那些良久触动不同个体心扉的人和事,剥开来看,都有同样的悲剧内核,即命运对美的毁灭,和我们对命运的无力。

西湖畔的岳王庙里,端坐着岳飞威武庄严的雕像,丰神奕奕,一如他当年挥斥方遒、叱咤中原的样子。他是一个相当了不起的大英雄,有一股无往不胜、倒悬乾坤的伟力,但他后来却是壮志难酬、身陷囹圄、含冤赴死。他是一个典型的古希腊式的悲剧英雄形象,一个再如何厉害的大英雄,都会被满怀恶意的天命玩弄在股掌间,最终难逃不幸的下场。而和岳武穆做邻居的苏小小,则代表着另一种悲剧,单纯的美的毁灭和破碎。她的一生很短暂,短过孤山松竹,她的一生波澜不惊,安如西湖一陂春水。她不过是和几位公子少爷谈了一两场恋爱,喜欢了一两个人,拒绝了一些人,她坐着油壁车,赏玩着四时风景,饮几杯薄酒,写几首诗,就这么萧萧散散、疏疏落落的过完了匆匆一生。她有才华有品格,有情更有义,她在燕去莺来的西湖边,活成了一朵鲜妍的的花。后世的人们记述歌咏她,似乎并非为了纪念她,而是对着一片烟波渺渺的西湖水,神思飞扬、凭空起意,把美好的情思和文字赋予这个未曾见识的形象。这时苏小小就成了一个美的化身和符号,人们纪念她,是在纪念一份已成过去的美丽。慕才亭上的那句著名楹联最可说明纪念者的心理,“湖山此地曾埋玉,花月其人可铸金”,她美丽如春花秋月,也命薄如春花秋月。

而屈原的人物设定,除了政治失意的士大夫,他还以一个芳草美人的形象存在。他所作的楚辞中琳琅满目尽是奇花异草,缤纷绚烂,而他自己也以薜荔蕙兰等芬芳花卉自比,甚至在服饰上也是“芰荷为衣,芙蓉为裳”,把自己装扮得如同花仙子。所以他的投江就不止取义成仁这一层英雄意味,更多传达的是美丽被丑恶湮没扼杀的悲剧性。后世很多屈原的效法者,陆秀夫、王国维、陈天华,他们的行动节烈千古,但他们并不能像屈原一样成为一个美学意象。

至于张国荣,毫无疑问人们说到最多的是他的美,而且他的美是全方面的,有颜值,有才华,有人品。在外形气质上他兼具男性的俊逸潇洒和女性的阴柔妩媚。艺术上他几乎做到了极致,影视歌每一项都做到最好臻于完美。他受万千人宠爱,也身负万千毁谤,他洒脱不拘,进退自如,命运女神似乎永远对他保持微笑,他却奋然一跃留给世人一个惊愕的表情。他是香江的翩翩佳公子,是风中飞舞的荆棘鸟,是风华绝代的程蝶衣,他是继续吹的风,是心头的一抹红,是不一样的烟火。人们习惯了他的风华,他的美好,然而突如其来,公子魂断,倦鸟坠地,虞姬自刎,留给人们无尽扼腕痛惜。在时间的沧海中美丽多么脆弱而迅疾,你憧憬希冀着长长久久,却不经意间已红消香断,长风逝去,烟花寂灭。

对美的欣赏追求是人类共同的心理特征,美丽是一种宇宙规则,人对美好事物的追慕有其进化心理依据。尼采所说:“只是作为审美现象,人世的生存才有充足理由。”朱光潜则说:“美是事物最有价值的一面,美感的经验是人生中最有价值的一面。”美好的人事、物件、景观不光能让我们在这错杂混沌的人世间寻得一份愉悦和动力,更能让我们直观感受到生命有意义,人生天地间,不虚此行。良辰美景赏心悦目,美颜懿德沁人心脾,面对这些,你会由衷的感叹:这世界真美好。生命仿佛是一朵永不凋谢的花,但一朝红颜老死,花落人亡,有心之人又如何能不对此触目伤怀,中心凄凄。

张国荣在留下的遗书中说“我平生未做坏事,为何会这样?”他大概相信,相当的善意可是换来等量的报偿,你温柔以对世界,世界必然也会温柔待你。但宇宙的规则是无序,是不规则,是持续性破坏美好,是走向混乱和毁灭,不断追求完美的人总有抵不住的风雨,抗不过的外力,而很多时候,你以为能扼住命运的喉咙笑到最后,内心深处的魔鬼却又伺机而出,击溃你的意志和身体。而即使你强大到、幸运到打败了这一切,最后时间会来收拾你,当你已垂垂老矣。马可·奥勒留所说“时间已淹没了很多东西,而且淹没的如此之快”,无论是屈原的高洁,岳飞的雄心,苏小小的才情,还是张国荣的美丽。

纪伯伦说“美是永恒在拥镜自览”,诗人把美和永恒划上等号,可惜美最易破碎流逝,倏忽一瞬,海棠花瓣落,镜里朱颜改,灼灼韶华在,一朝风云散。台上台下,戏里戏外,真实虚幻,永恒短暂,张国荣是临镜人,也是镜中人。他的一生道尽“戏如人生,人生如戏”,戏里戏外写着同样的结局;“不疯魔,不成活”,只因不疯魔的他不再是他;“如梦如幻月,若即若离花”,风华绝代终究成了镜花水月一场空。可是我们又能如何,抱怨运命的无常?或归罪现世的不完美?怨天尤人终无用,不如换一个美丽的说法,说“怪他过分美丽”。

后之来者,没怎么听过张国荣的歌,没怎么看过他的电影,也无妨在这个玩笑的日子做一番缅怀和自怜,毕竟我们都是岁月的流浪狗,都是被命运捉弄的愚儿。他无关你的青春,你的回忆,你怀念他只因为他过分美丽,而这美丽已经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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