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是个礼数大过天的乡下地方。
穷乡僻壤,人们在物质和视野上的自由度有限,所以更看重在仪式上给自己找一些存在感。
比如说,端午节和中秋节,子侄们是要请姑姑回家的。
还特地有个童谣:陆月陆(六月六),叫大姑。大姑不回来,躲在门后哭。姑姑们照例要几番推辞,但是暗地里以来请的子侄们的数量自豪。
我家无男丁,且散落京沪,每想到此,才能理解几分我家爹爹心里的遗憾。
01
扯远了,要说的是我家的面食。
我自小被亲戚们视为不懂礼数的异类。好在颇有心机地给自己打造了读书读迂了的人设,所以并不怎么被计较。没想到年岁渐长,反倒不自觉地开始惦记起家乡的那些饮食的规矩。
比如说,前几天,中秋节的晚上,我给自己蒸了一只红薯,却特地给王小宝煮了10只饺子。
几年前与同事聊天,听见上海中秋节的习俗是吃芋头和鸭子,我很吃惊。我原以为全天下中秋节都要吃饺子!
那你们春节吃什么?同事问。——当然是饺子啊!
元宵节呢?——汤圆和饺子!
端午节呢?——粽子和饺子!
冬至呢?——还是饺子……
轮到南方的同事们吃惊了:你们还有哪个节气是不吃饺子的?
我努力地想了想:那个,其实我们清明节是吃油条的……自己听起来也很无力。
再往北去,好歹还有大米和酸菜。而我的家乡,除了面条就是饺子,全是面食。
02
几天前,我作慈母状地问王小宝:你想吃什么饭啊?妈妈给你做。我打定他会讲番茄炒鸡蛋,然后我麻溜地做好端上来,母慈子孝,和谐得不得了。
面疙瘩!他毫不犹豫地说。轮到我惊呆了。
面疙瘩是我家乡极难做的面食。与生面粉打交道,是我这辈子都没有预设过的功课。面疙瘩做的像样,是家乡主妇们极为体面的技能。端上一锅大小均匀,浓稠得当,丝丝扯扯的面疙瘩,就像在公司里交出一份有章有法,低调而华丽的PPT一样。简直是主妇技能的试金石,修炼和技巧一眼就能看出来。
我娘做面疙瘩,通常都要提前一个晚上把面泡上。第二天也会边做边给自己铺垫,找些面粉或者水的问题,以免做的不好丢脸。
——3岁的王小宝居然要吃面疙瘩!
好在他没有什么识别力。我花了2个小时,过程做得很到位,打面打得胳膊疼,最后弄出一锅浆糊,勉强往他嘴里一抿了事。
从此再也不敢问他要吃什么,毕竟童言无忌……
03
每次长途跋涉坐完飞机或火车,或者加班极为疲惫的时候,我会特别想吃一碗面。有时候找不到合我口味的面馆,就勉为其难去吃一碗馄饨。
我的家乡并不怎么吃馄饨,但是饺子更难找,只好勉强替代。
面条和饺子,都是我的爹爹老李极为拿手的手艺。
老李心情好的时候给我们做烩面。面加上油,和得极为筋道。羊肉和各种香料煮汤,佐以海带丝、黄花菜。配上他用羊油、花生碎做的辣椒酱。一碗端上来,嚯!盛面的碗比我脑袋大。我连汤都能喝干净。王小宝以极小的嘴巴和胃,也能吃下我的1/4量。
饺子几乎每周都能吃到。
李老头和李老太,一个做馅一个揉面,配合得极为得当,这个在我看来繁琐的工程,对他们来说非常普通。最常吃的是萝卜肉馅儿,偶尔想吃素的,就是韭菜鸡蛋。春天还能吃到较为奇葩的紫藤花馅儿。
紫藤花从哪里来,这个不用细想,看看小区楼下,春日阳光里,花团锦簇中,光秃秃的紫藤枝就知道了。
04
老李擅长做馒头。但是成色与他的心情有关系。
心情好的时候,他会边吹口哨,边把馒头揉得又大又圆。揉久的馒头越发的白,出锅的时候闪闪发亮。他得意于自己的作品,拿去给对门的老太太献宝,引来对方猛烈的夸赞。
这引起了两个女人的情绪。一个是对门的儿媳妇,因为有了对比,便不满于自己婆婆的手艺。另一个当然是李老太。
李老太擅长做葱油饼。面粉烫过再揉,饼会格外香软。李老太有时候会自豪的抱怨:做一顿饼,吃掉的面赶上一锅馒头!浪费!
老李头和李老太走后,我就不再买面粉。米也只买小袋的。他们走前囤下的粮食,已经生了虫子被我扔掉一大批了,剩下的就等着小虫再生出来,再拿去扔掉。
王小宝被我爹妈养出了河南胃,我颇为欣慰。但是我的手艺很难满足他。
我很担心等他长大了,舌尖上再无故乡。
05
有时候我会想,河南人爱吃面食,也许是代表了礼数上的谦卑与周全。
接风的饺子送风的面。穷乡僻壤,无力拿出丰盛的美食招待。
但是想想吧,一粒麦子,带着诚意在田野里发芽,叶脉舒展,金黄的麦穗映射阳光的颜色。乃至细碎地磨成粉,以手掌揉成团,以手指塑成形,再没有哪种食物需要这么多双手参与的工序。
让我用时间的耐心,繁琐的工序,为你诚心诚意地端上一份面食。
这份食物,带有掌心的温度,足以抚慰人心。
题图作者:Daria-Yakovlev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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