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二棚村的傍晚,晚霞渐褪,乳白色的炊烟和暮霭交织在天地间,远处的山峦就变的若隐若现。这个时候,玉米田是一天中最漂亮的,经过一个夏天充沛的阳光和雨水哺育,玉米杆和叶子茁壮挺拔的站列在地里,成片成片绿得发黑,仿佛一挤,就可以从里面滴出墨来,渗入即将到来的黑夜。陈守山端着烟袋嘴儿,静静看着眼前即将成熟的庄稼,猛吸了几口烟又狠狠的吐了出来,点了点头,自言自语的说:“地里的活儿算是完了,该干山上的活儿了!”
山上的活儿,并非是山上的农活儿,而是只有东北才存在的一门行当,采参。当然,它还有个听起来更加高远的叫法——放山,陈守山便是这十里八村首屈一指的放山高手,放山人称呼为“把头”。二棚村位处长白山脉东南的末端,溪城人常说,八山一水一分田,守着金山吃百年,就是对这里最好的形容。由于地理位置得天独厚,山林资源丰富,环境极适合人参生长。所以陈守山从小便跟着父亲放山,和人参打了大半辈子的交道,深谙人参的生长习性和采挖技巧,村里的放山人自然都以他为首,年年等着陈守山拉帮结伙,进山拿货。
陈守山抄着小路回到家中的时候,才发现老伙计早已经在屋里等他多时,老伴儿指了指坐在板凳上的几个放山人,嗔怒道:“你个陈老艮,再不回来他们就要绑着我进山了!”
众人笑道:“老嫂子,你可别冤枉人,我们可是拎着酒菜进的屋。”
陈守山赶忙招呼老伴儿摆桌上菜:“老三,德水儿,不知道你们今天过来,我还合计着明儿去招呼你们。”说着话,他注意到韩老大家的儿子也在角落坐着:“哎,二树子,你来凑什么热闹,你爹呢?”
“四叔,我爹这两天闹毛病,说今年不进山了,想让我跟着叔叔大爷去涨涨见识。”二树子有些紧张,声音由大到小,最后连自己都几乎听不见了。
陈守山猛地想起来,韩老大上个月在地里和自己遇见,提了一嘴,说想让儿子学学放山,以后也好有个手艺,额外挣点儿米袋子。见二树子有些局促,陈守山哈哈大笑,赶忙也把他拉到桌上:“好啊,乐意去就跟着去,没什么了不得的,来,上桌跟你四叔喝点儿。”
谭老三把酒开了封,给四个人都满满的倒上了一大碗,不等旁人,自己先端起酒碗说:“这口先敬老把头,愿咱们这趟进山拿大货!”
“喝!”
“干了!”四人碰碗喝酒,一旁的老妇人笑意盈盈的看着几个跃跃欲试的男人,突然说道:“老陈啊,今年怎么少个人呢?”
陈守山瞪了一眼老伴儿:“就显你能耐,我还不知道少个人啊!”
二树子有些迷糊,问:“四叔,我婶儿啥意思啊?”
刘德水笑道:“二树子,这放山讲究的是进单回双,进去的人数得是三五七九,不然就犯了忌讳。”
“那进去的是单,怎么还能回来双?”二树子还是不懂。
“傻小子,那挖出来的人参不也得算做数么!”陈守山解释道。
丢下在一旁呆愣的二树子,谭老三问陈守山:“老把头,瞪眼张还没回堡子么?”
“听说去城里卖药材,掐算日子,也差不多该回来了。”刘德水说。
陈守山仰着脖儿,翻楞着眼珠子默默计算,随即说道:“明天不会来,后个也准到了,赶明儿我上家瞅瞅,看看回来没,今年放山,少了老张还真不成,毕竟二树子初把进山,可得给安安全全的带回来,不然韩老大还不得找咱们玩儿命啊!”
二树子早就听父亲说过瞪眼孙的能耐,好奇的问:“我爹说,张大爷进山,眼睛跟猎鹰一样,从不眨眼睛,有这事儿么?”
陈守山点点头,抿了口酒说:“岂止是不眨眼,都说他那脑袋里啊,有块白布,路过的每一片林子都画在那块布上。他一边压山一边打拐子做记号,怎么走都不带迷瞪山的,只要他在,咱们就保准儿平平安安的,拿着货绕出山来。”
第二天一大早,不等陈守山去找,张君竟然就早早的侯在院子里。陈守山披着衣服睡眼朦胧的走出房门,张君赶忙迎了上来:“老把头,什么时候进山?”
“你这不才回来么?”
“是啊,我可是连夜赶回来的!”
陈守山有些纳闷儿:“着啥急啊?”
“咋不着急,今年吉林那边封山,城里家家药铺都断了货,几个大户也留了口信,只要有货,不论大小,全都加价收货。”张君脸上满是兴奋,张开手掌比划着:“侯氏医馆掌柜的特地嘱咐我,一旦拿到货先送到他那,一钱人参,给这个数。咱们赶紧研究进山吧!”
“准成不准成?”陈守山看见张君比划,原本朦胧的眼睛也亮了起来,那可是原本五倍的价钱啊!
“那还有假!”张君坚定的说。
“我说你怎么忙忙叨叨的,我这就让老伴儿起来和面,预备干粮!”
张君一拍手,喜笑颜开:“妥了,我这就回家准备家伙,咱们明儿就动身?”
陈守山从腰间掏出烟袋,眯缝着眼睛仔细的往里续着烟丝:“明儿干啥,今儿就是好日子,七月初八,晌午就走!”
“得嘞!”
金黄色的玉米面儿被和成糊糊,老伴儿的手法娴熟,倒面液,刮面皮,起煎饼,一气呵成,一张一张的煎饼被整齐的叠成方形落在屉布上。陈守山一边夸赞老伴儿,一边从柜子里掏出放山的包裹囊,里面的用具一应俱全,小铲子小镰刀,红色的绒线,成串儿的通宝铜钱儿,洗的干干净净的鹿骨签子,检查完毕,陈守山又从柜子的最上面拿出那个伴随他多年的五尺二十索拨棍,并系上鲜红透亮串着铜钱的红布。
万事俱备,陈守山叉着腰站在院子里唱了起来:“哎~转眼又到七月间,成帮搭伙去放山,红线儿系在身边带,中间栓两个大铜钱,索宝棍,拿手间,扒拉蒿草仔细观,瞧见棒槌大声喊,忙吧红线儿系上边......”
虽然已经是老放山人,老伴儿还是不放心的嘱咐:“晚上睡觉身子底下多铺东西,老胳膊老腿儿别逞能,挑好走的道儿!”
“行啦,年年都是这几句,别磨叽了,回吧!”陈守山向身后一摆手,背起包裹大步走出了家门。
2
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郁郁葱葱的树木,或黄或绿的叶子,此刻一望无际的林海如同如一卷掀开的画卷,路移景换,令人目不暇接。陈守山对几座山在熟悉不过了,可每次进山,眼前的山景还是和先前大不一样,原始森林中瘴气弥漫,高矮不一的树木草丛既处处相同又处处不同,陈守山一行五人,有说有笑的缓慢向山的腹地推进,说笑声放肆开怀,可声音钻进林子里,就仿佛石沉大海一样,淹没在巨大无垠的树木当中。
陈守山并不着急压山,见到一块儿平坦的地面儿,他停下脚步说:“就这吧,咱们先给老爷府搭上,拜山。”
张君几人心领神会,从不远处找来几块石头,垒成了一个类似山神庙样式的老爷府。陈守山随手捡起三根硬树枝,在府门前并排插进腐土当中,二树子瞧瞧问谭老三:“三叔,这是准备拜土地爷么?”
“拜山神老把头孙良,少说话,看我们咋拜咋说你就照猫画虎就行。”谭老三轻声说到。
陈守山此刻已经恭恭敬敬的站在老爷府前,他双手朝上拖着索拨棍,意思是向山神伸手要货,随后他率先跪了下去,身后四人也赶紧随着跪在地上。
“晚辈一行五人进山求货,老把头保佑我们拿大货。给您老磕头了!”
“求老把头保佑。”众人齐声喊到。
放山人的神灵,和很多行当祈拜的神灵都不同。老把头孙良,既不是神仙鬼怪,也不是历史名人。他就是山东一个本本分分的庄稼人,因母亲重病,急需人参治病,孤身一人,不顾清兵的封禁冒险进山挖棒槌,途中遇见同是闯关东的老乡张禄,二人对着青山绿水结为兄弟,结伴放山。挖到棒槌后,张禄却在下山的路上和孙良走散,孙良因此二度进山寻找兄弟,最后死在山中。放山人为了纪念孙良的仁义和孝顺,便自发的立孙良为放山人的山神老把头。地上的石头对垒成老爷庙,三根树枝既是三柱叩头香,而这一片片叠嶂起伏的山峦,均可看作是老把头孙良的牌位。
拜完了山,太阳已经西沉,因为上山的时候便是晌午,所以这会儿就得赶紧打“地戗子”,陈守山一边帮着搭建窝棚,一边和二树子说:“二树子,这就是咱们这几天的家了,每天都从这里出发,然后天一擦黑再回到这里,这地戗子讲究背风向阳,面南朝北。”
二树子正和刘德水一起抱着一棵木头固定,听见陈守山说便吃力的应和:“知道了,四叔。”
“老把头,明儿咱们奔哪边儿走?”张君问。
陈守山一边打铺盖一边指了指东边的那座山,张君顺着他的手望了过去:“上五姑娘山?”
陈守山笑着点了点头,说:“恩,二树子是初把进山,咱们都沾沾喜气儿,说不准就逮着那五个姑娘了!”
“那可赶上地里五年的收成了!”张君兴奋的说。
溪城很早便流传着一段传说,说人参国里有五姐妹,个顶个长的标志漂亮,五个姐妹形影不离,经常在长白山脉北坡玩闹嬉戏,鼠王被她们的美貌吸引,便动了色心,想要把五个姑娘都抢到自己的府中。姑娘们被逼无奈,只好结伴逃跑,一天翻过九个山头,足足跑了七天,终于甩掉了鼠王,来到了位于二棚子村东部的山上,从此这座山便被称作五姑娘山,据说这山上的棒槌从不单个儿的生长,只要寻见一个,不出百米,准能找见四个同等分量的棒槌。不过,五姑娘山沟壑纵横,山高林密,野兽时常出没,蛇虫随处游弋,人迹罕至,在这里放山也比其他地方更加艰苦而危险。
很快一个容得下五个人躺卧的地戗子搭好了,谭老三在戗口处升起了柴火,天色暗了下来,五个人围坐在篝火周围,拿出了干粮咸菜和白酒,吃起晚饭。
“这一次放山,没有了韩老大,就叫二树子在当间儿做腰棍儿,我在最左边头棍儿,老三你挨着我打贴棍,瞪眼张在最右边,德水儿挨着老张给他贴棍儿,我和老张打拐子费神,你俩也都是有分寸的明手儿,得多留意二树子,一定有个照应,千万别迷瞪山了。”临睡前,陈守山照例给几个人排棍儿,安排明天压山的次序和职责。
“放心吧!”刘德水拍了拍二树子的肩膀:“压山少说话,早点儿睡觉,明儿精神头放足了!”
谭老三也嘱咐到:“把你那眼睛瞪圆了,这一扒拉就是一块金,不扒拉悔瞎了心,排棍不能惜力,不能怕麻烦,老话儿说,宁落一座山,不落一块儿砖。”
二树子认真的听着几人的嘱托才明白,原来这放山远比自己想的要复杂艰难,规矩讲究数不胜数,他知道,这些话都是不可多得的宝贵经验。放山人的地位,在他心里又高出一截,而眼前的山林,也让他更加敬畏。
3
压山又称开山、巡山,放山人拿索拨棍,按排棍儿顺序横排向前地毯式搜索,两人间的距离以索拨棍尖可搭在一起为限,因为短了互相影响,长了则遗漏棒槌,就这样,仔仔细细的拨草缓行,寻找人参。陈守山告诉二树子:“把屎尿都抖搂干净,压山不准方便,不准说没用的话,你要是被草丛掩住了视线,找不着人,就用索拨棍使劲儿敲一下树干,我们听见了就会回应你,以此敲打树干,告诉你我们的位置。”
二树子问:“那要是有啥事儿呢?”
“敲两下!然后站住别动,我们就都会过来找你。”张君说。
“眼要细,耳要灵。”陈守山说:“要是我敲三下,就说明这趟棍排的不仔细,掉头往回接着压,记住了没?”
“记住了!”
压山是极其枯燥乏味的过程,放山人的辛苦从此刻开始逐渐显露出来,没有进山时的满怀期待,也没有下山时的归心似箭,压山压山,要压住排棍的枯燥焦虑,要压住心里的寂寞空虚。
虽然是夏季,但五姑娘山中的树木枝梢交错,伸展开来的繁盛枝叶如碧绿的云,把阳光遮了个严严实实,缓行在五姑娘山中,并不感到炎热,反倒很是凉爽舒适。植被高矮不一,混杂一处,巨木雄奇茂密,孤树成林,五个人走在这片风光旖旎的林子里,却丝毫不被美好的景色所吸引,因为他们在他们眼里,此行唯一的惊喜,便是棒槌!
每走十几米,陈守山便直起身子,一只手折断身边的树枝打拐子做标记,一边手搭在额头上观看山景。会观山景,是老把头之所以能够成为帮伙儿的领头人的重要原因,因为只有经验丰富的老把头才真切的知道,什么地方能生长人参,能挖到棒槌。
三丫五叶,背阳向阴。欲来求我,椴树相寻。陈守山牢记着父亲曾经教给自己的放山人参歌,并结合多年放山的经验,总结出了最适宜生长人参的地方,又加上了一句,上有紫气,下有地气,蛇鼠环绕,人参最多。两段歌词相结合,便是容易寻到棒槌的最佳地点。但是放山凭的不仅仅是经验,很多时候,更是拼个运气,所以即便眼下这片林子并没有瘴气环绕,陈守山依旧带着他们仔仔细细的排着棍,不敢有丝毫大意。
“蛇!四叔,蛇!”突然二树子一声叫喊,打破了林子中的宁静,其他四人赶忙几步凑了上去。陈守山并不搭话,两步走到前面正在草丛中蠕动的蛇的跟前,左手在蛇面前慢慢摆动,吸引它的注意力,另一只手从侧面慢慢伸过去,不等它反应,右手像个铁钳一样迅速抓住蛇头,回身招呼:“拿个袋子!”
三下五除二,蛇被装进系上死扣的袋子里,陈守山拎起袋子一下丢到二树子身前:“背着吧!让你他妈的什么都能看见!”
丢下句话,陈守山又回到原来的地方开始压山。二树子看着蛇在袋子里乱窜,只觉得背后一阵发麻,哭丧着脸哀求:“四叔,背这玩意干啥啊,多瘆人啊!”
张君在一旁捂着脸笑,说:“之前怎么跟你说的,压山不准乱说话,有事儿你得敲棍儿,你这诈尸一样的瞎叫唤,惊饶了山神老爷可就不好了。况且,那蛇离你还三丈远,你怎么就能看见?压山要认真,你一会儿看见蘑菇了,一会儿瞅见灵芝了,那这棒槌到底还挖不挖了?老把头这是叫你长记性!背着吧,晚上下山了,再找个地方放了。”
一番话下来,二树子终于明白了陈守山的良苦用心,知道自己犯了忌讳,只好状着胆子把蛇袋子背在身后,拎起索拨棍继续找参。
4
接连五天,都没开了眼,棒槌像得知他们的到来一样,纷纷化作人形跑到别处去了。陈守山看着有些急躁的四人,渐渐的也有些沉不住气了。幸好干粮还够,风高云淡也没闹天气,他只能凭借着多年积累的威信,强压着几人心中的怨气和浮躁。
“棒槌!”张君突然一声狂吼的喊山,让其余四人都为之一振。
“什么货!”陈守山在另一端大声问,是为接山。
“灯台子!”灯台子指人参分出三桠,每桠着生一枚掌状复叶,因为形状酷似油灯台,放山人称为灯台子或者三匹叶!
“快当快当!”谭老三和刘德水齐道,这叫贺山,快当是满语,吉利和祝贺的意思。
当陈守山来到张君旁边,看见棒槌的时候,脸色却忽然沉了下来。因为眼前的棒槌,第三片叶子刚刚露头儿,严格意义上讲,这不能叫灯台子,因为叶不成型就不作数,只能叫二甲子,最重要的一点是,放山人取大留小的规矩,三匹叶以下,是不能挖的。
陈守山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张君,问:“抬货么?”
“老把头,算上进山那天,这都第七天了,好不容易开了眼,您可别扫了大家的兴啊!”张君是个有经验的放山人,自然知道陈守山的意思。
“抬把,老把头,即便这第三匹叶子不成,可是现在参帮看见二甲子也要取一颗的,这是新规矩,叫开山钥匙,是好兆头呢!”刘德水在一旁帮衬。
陈守山原本沉着的脸有所缓和,慢慢露出微笑:“抬货,棒槌锁给它锁上!”
“好嘞,哥几个,帮着老把头忙活起来!”见陈守山同意抬货,张君喜上眉梢。
说话间,刘德水立马将两支坚硬的树枝插在两头,陈守山用一根红线将树枝和人参枝干连接在一起,并且坠上铜钱,一个棒槌锁就算是锁好了,放山人说,只有这样,人参娃才再也跑不了,只能安分的待在泥土里等待被挖掘出土。
抬货是个细致活儿,因为人参的价值不菲,而且极具灵性,即便是设了一根须子,价钱都会大打折扣,营养也会迅速流失。所以老把头挖一棵人参,往往都要费好大功夫。陈守山拿出鹿骨扦子,先从里棒槌半臂远的地方开挖,足足半个时辰,终于围着人参挖清理出了一块儿一米见方的圆圈,杂草和腐树枝被清理出圈,地面儿上露出泥土的本色。
二树子站在陈守山的身后,瞪着眼睛,死死盯着那游走在泥土间的暗黄色鹿骨扦子,大气都不敢喘。根须漏出来,陈守山手上的速度明显变慢了,谭老三和刘德水悄悄的在陈守山的身后闪动手臂,为他驱赶蚊虫,张君则单腿跪在地上,静静的看着陈守山小心翼翼的挖参,双眼通红,满是期待。
太阳眼看落山,棒槌终于被完整的抬了出来,几人都大声叫好,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苔藓卷起人参,再用砍下的树皮打了个参包子。陈守山长出了一口气,擦了擦脸上的喊说:“老三,去把兆头砍了。”
谭老三拿出小斧头,在刚刚剥掉树皮处靠着左上角砍了五条杠,右下角砍了三条杠,意思是,五个人搭伙儿,拿的是三匹叶的货。陈守山看着右下角的三条杠杠,合计了好一会儿,才吆喝众人下山。
5
“四叔,累了一天了,怎么还不睡觉。”晚上二树子起夜撒尿,发现陈守山一个人坐在地戗子外头的土坡儿上。
“没事儿,岁数大觉少,你这是着凉了,起夜了。”陈守山说。
二树子撒完尿,看陈守山还呆呆的坐在一旁,便问到:“四叔,我瞧着你怎么有点儿不高兴啊!挖到棒槌了,咋的了?”
“那棒槌不该挖啊!二匹叶,还没结果儿,怕山神老爷要怪罪咱们啊!”陈守山小声说。
二树子没懂:“德水叔不是说了么,那是开山钥匙,可以挖啊!”
“狗屁的开山钥匙,那都是些缺了德的放山人自立的规矩,为的是啥,就是为了多挖棒槌卖钱!”陈守山愤愤的说道。
“那您怎么还挖呢?不挖不就得了么?”二树子说。
陈守山摇了摇头,无奈的说:“这把头攒合大家进山遭这份罪,为的都是求财,帮伙儿里虽然以把头为大,但是也不能不顾旁人,因为一旦心散了,帮伙儿有了矛盾,这山就压不成了!”
见二树子似懂非懂,陈守山便没有继续说下去,直起身子拍了拍屁股上的土说:“走吧,回去睡觉,以后你带帮儿,就慢慢都明白了。”
转眼天就亮了,陈守山几乎一夜没合眼,但还是随着众人起床,跑到溪边洗了洗眼睛,放山人凌晨洗漱简单的很,不理头发不剪胡须,只能洗洗眼睛,往嘴里搂几口水。谭老三和刘德水搭起灶台,准备煮饭,干粮已然全都吃完,大家为了保险,还都带了开锅就熟的小米儿做预备。
吃过早饭,张君不等陈守山放话,便说:“五姑娘山就这点好,找到一个棒槌,就找到成片的棒槌,昨天咱们拿货的地方,一左一右不出几百米,准还有大货,咱们也别费劲了,直接奔那去得了!你说呢老把头?”
陈守山当然知道五姑娘山的棒槌是成堆儿成片的,可是他的顾虑在于,拿到的是个二甲子,那左右生长的,年份也不出齐左右,要是在遇见灯台子往下的参,挖还是不挖。可事到如今,刘德水和谭老三也和张君一样,起了贪心,被钱财迷了心智,纷纷赞同张君的建议,自己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一旦要是坚决反对,恐怕这帮伙儿就要散了。
“成啊,就是别在遇见二甲子了!来点儿大货!”陈守山略微思索了一下说到。
张君面露尴尬,不过很快便缓了过来:“准能拿到大货!”说完,便大包大揽的走到头里,捋着他打的记好,顺着山路找了回去。
还是排棍,还是压山,只是这次压山和先前有所不同。张君建议,今天要是找到棒槌,先做个记号,回头一起挖,打定主意以后,大家分头开始压山。和预想的一样,五姑娘山的棒槌成片的长,林子里不时的有人喊:“棒槌!”
就连二树子这个初把,都发现了三四个棒槌。这块儿方圆几百米,竟然长了十几棵棒槌,而年份正如陈守山所料,全都是不过三匹叶的二甲子。这让陈守山有些犯难,却高兴坏了张君他们三人。到了中午,几个人重新聚拢在一处,陈守山说:“唉,棒槌倒是不少,可都是小货,这......”
张君早就料到陈守山准备说什么,他看了看谭老三又瞧了瞧刘德水,得到许可的眼神以后,张君说:“老把头,今年棒槌什么价,咱们都心知肚明,十年九不遇的事儿,叫咱们哥们赶上了,要我说,也别管什么二匹叶三匹叶规矩不规矩的,咱先抬了货,回头给山神老把头多多的上供就是了。”
刘德水和谭老三也说:“是啊,老把头,错过了这个机会,可能这辈子也遇不见这么多棒槌了!二树子,这也是你给大家带来的福分啊!头一次放山,就碰上棒槌链儿了!”
“啊......可别这么说,我就是来跟叔叔大爷学能耐的!”二树子被突如其来的莫名夸赞弄的手足无措。
陈守山沉默了,他心里清楚,进天这货恐怕要破了规矩抬了!因为即便是自己拒绝,他们三个也不会罢休,早晚会把这里的棒槌挖个一干二净。陈守山值得把心一横说:“那就拿吧!你们三个都带着家伙,咱么就一起吧。还望山神老爷不要怪罪咱们放山人!”
得到许可,张君几人便纷纷掏出了家伙,寻着刚才做好的记好,挖棒槌拿货去了。陈守山带着二树子,心里五味杂陈,无奈的说:“这次啊,可是愧对了先人了!”
6
傍晚时分,四个人紧赶慢赶,都来不及砍兆头做标记,才只挖出了九棵,二树子背着大家打好的参包子准备下山,明早接着再来挖。从树林里突然钻出一位老者,鹤发童颜,身后背着不高不爱的柴火,离老远就笑嘻嘻的看着他们五个喊:“那位是把头啊,老头儿过来碰棍儿喽!”
碰棍儿,是山里人的行话,当挖参的过程中遇见其他吃山里饭的,就称之为碰棍儿。张君面露难色的看向陈守山说:“老把头,这棍儿不能跟他碰!”
陈守山一皱眉:“瞪眼儿张,你可别太过了!咱们已经破了规矩,要是连棍儿都不碰,咱们还叫什么放山人!”
“咱们五个的货,凭啥跟他分!二树子,你藏到身后,别说话!”张君有些不快,言语变得强硬了些。
老人越走越近,很快就来到几人跟前儿,陈守山上下打量老人,发现这位砍柴的老樵夫身体异常健硕,要不是一张充满皱纹的脸和一头雪白的头发,光看身子骨,根本瞧不出是个老者的身形。
“老爷子,您这是来......”陈守山问。
老人侧过身子,叫他看了看身后的柴火说:“砍柴啊,没想到在这遇见参帮了,真是走了好运啊!”
“别,老爷子,咱们不是挖棒槌的,跟您一样,也是苦差事,上山菜药材来的!”张君赶紧拦住陈守山。
“啊!不是放山的啊!这扯不扯!那小伙儿后面背的不是参包子么?你们可别蒙老头啊!”老人依旧满脸堆笑。
“哪来的参包子,都是些药材,怕跑了浆水,也学着人家包了起来!”刘德水向前走了一步,调整了角度,用身体把二树子身后的参包子遮掩了起来。
老人仔细的打量了几个人,又看了看他们手中的索拨棍,收起了笑容,但是也并未恼怒:“得了,老头儿眼花了,看迷瞪了,那就不打扰各位了,咱们自行方便?”
“慢些下山,您老保重啊!”张君一拱手,佯装恭敬的送走老爷子。
老人一边哼着小调儿一边朝山下走,陈守山眼睁睁看着老人走远,终于质问起来:“放山最重要的规矩就是见者有份,都是上山讨生活的穷苦人,就连分一份儿你们都不肯舍了么?”
没人说话,也没人理他,二树子见陈守山被三人晾在一旁,有些于心不忍,拽着陈守山的胳膊说:“四叔,先回去,回去再说。”
陈守山又是摇头又是叹气,内心打定了注意,这趟山下去,非得和他们三个好好说道说道!可是此时眼看天就黑了,还是先下了山再说别的。
张君见陈守山不在说话,也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一脸歉意的说:“老把头,不是我们贪心,实在是这老爷子目的不纯,就是冲着分咱们的货来的,哪是半路遇见的!”
陈守山面沉似水,不肯接茬。张君讨了个没趣儿,只好紧走几步,来到四人的前面,引路下山。可没走多远,张君就有些奇怪了:“哎,这拐子打的好好的,怎么就没了呢?”
这句话一说出来,包括陈守山都有些慌了神。陈守山赶忙向另一侧望去,可他发现自己上山时打下的拐子也全都不见了,树枝和灌木完完整整的扎在土里,枝干完整,没有一处被折断,甚至地面上连个脚印的痕迹都没有!二树子突然惊呼:“三大爷,这是不是你之前砍的兆头!”
谭老三抬头一看,冷汗瞬间就下来了,可不是么,第一颗人参是他砍的树皮记的兆头,八个斧头印儿此刻竟赫然醒目的横在树干上,像八只眼睛一样狰狞的望着众人:“瞪眼儿张,你怎么给咱们又带回来了!”
张君也在瞬间看见了那棵树:“没事儿,不能迷瞪,跟着我走!”
张君此刻已经完全没了主心骨,他之所以能当这个边棍,凭的就是自己打拐子的能耐。手艺是跟他爷爷哪里学来的,讲究拐子的角度和所打拐子的植物种类,从上山到下山,拐子都打在同一种类的枝桠上,折断的杈子也都朝同一个方向,这样不容易记混,不容易迷路。可今天,无论他怎么走,也找不到自己原本留下的记号了。
“老把头,迷瞪山了!”又走了好一会儿,张君终于放弃寻找了,因为他发现那棵打了兆头的松树,每隔一会儿就出现在他的前面,在山下,人们管这个叫鬼打墙,但是在山里,忌讳说神说鬼,只能说迷瞪山了。
陈守山也知道,张君说的迷瞪山并不只是找不到回去的路,而是在山里不停的绕圈,走不出去了。几个人都累的满脸是汗,不停的大口喘着气。陈守山抬头看了看天,太阳已经下山了,林子里唯一的这点儿光亮都是夕阳的余光,显然,要是再走不出去,几个人只能被迫在山中过夜了,没有地戗子事儿小,夜里要是来了豺狼虎豹,怕是几个人都得交代在山里。
“想走出去也不难,你们信不信我?”陈守山突然说。
几人这时候早就没了主意,纷纷点头说:“咋能不信啊,不信敢跟着你出来放山么?”
陈守山点点头:“既然信我,我就出个主意。”他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说:“把今天挖来的棒槌都种回去!”
“什么?这叫什么主意!”张君没想到陈守山要大家舍了到手的棒槌。
陈守山也不急,平静的说:“挖了二甲子,咱们就是坏了规矩,遇人不碰棍儿,这就是没了德行,咱们放山人考的是山神老爷护佑,如今做的是什么狗屎的事儿?山神老爷要能饶了咱么才怪了!”
张君被说的脸涨的通红,可还是紧紧闭着嘴,一言不发。谭老三却先动了心思:“老把头,种下去就能走出去么?”
“是啊,您说的可有点儿邪乎了!”刘德水说。
二树子头一次上山,就遇上鬼打墙,心里害怕的不行,他一咬牙把包袱从身后摘了下来问陈守山:“老把头,这里头有没有我的份儿?”
“有啊,怎么没有!”陈守山说。
“那好,我先给我的那份种下去,张大爷,三叔,德水叔,我岁数小,但是我明白,再多的钱咱得有命花啊,我反正相信我四叔的。”说完就打开了两个参包子,在身后找了块儿地,挖起了土坑要种人参。
“算了,种就种吧,只当是白忙活一场!”谭老三和刘德水也放下包裹,走到参包子堆里把自己的两份拿了出来。陈守山不在理会张君,拿了两个人参自顾自的种了下去,张君看着其余四个人忙活的热火朝天,没了办法,不再坚持,把最后两个人参拿了起来,不舍的蹲下身子挖土种参。
种参容易挖参难,十根人参很快都被重新埋在了地上。此时,太阳已经彻底落山,陈守山环顾四周,释然的笑了,他走到一处平坦的地面儿上,冲着东方跪了下去:“山神老把头,晚辈们坏了规矩,惹恼了您,可看在知错能改的份儿上,可怜可怜山里人,给我们指一条明路下山,在下陈守山!”
“二树子!”二树子紧跟着跪了下去。
“刘德水!”
“谭傅鹰”
“张君!”
“给您磕头赔不是了!”
三个头磕下去,只听耳边歌声响起,那声音从远出的山林中传来,众人只觉得神清气爽,清越悠扬,再仔细一听,才恍然间发现,这不正是方才前来碰棍儿的老者的声音么?
老者的声音越来越真切,循环反复的唱词终于清晰的传进几人的耳朵里:
长白老林棒槌多,放山寻宝事先说:
拉帮结伙耍单数,能不能去把头夺;
准备快当与花篓,薄斧手锯轻铁锅;
进山先要拜山神,猪头牛羊三牲罗;
康熙御封孙良爷,只坐树墩不上桌。
虎走岗子羊走坡,坏了规矩祸事多;
棒槌鸟叫索拨棍,鹿角竹签把土拨;
抬出土精砍兆头,下山还愿吃白馍。
神山圣水出仙草,一两黄金一两货;
能消百病强体魄,鹤发童颜百年活。
陈守山第一个反应过来,腾的一下站起来:“哈哈哈,老把头给咱们引路了,还不麻溜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