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芥末
初冬，烧烤店，雪花纯生。
“干了干了。唉，你养鱼呢！”
“你这小子，能不能别灌人家姑娘酒。”
“麦克，你不知道，酒桌上她是套马的汉子。”
一杯凉啤酒下肚，脑子有点晕。彼时夜色初降，人们出出入入，小店的服务员们端着盘子一路小跑。空气里异常聒噪，可能是明天不用上班的原因，大家都扯开了嗓子。 锅里的五花肉滋滋地响，油滴在炭火里偶尔引燃跳跃的小火苗。
我拿着空酒杯对着大洋哥，声音提高了几个分贝：“大洋哥，我决定给你写篇文章。”
“不是已经写过了吗？” 麦克经常看我的文章，喜不喜欢就说不定了。
“麦克，她把我写得好烂。”
“那个不算，这次让你做男一号。”
“好好好，把我写好点。”
“那你先干了这杯。”
东北人在一起喝酒大概就是这样了，每杯酒都承载着一个理由，也不知道酒乐不乐意。
大洋哥是我学长，也是我的同事。我上学那会是个很羞涩的人，不敢主动和人说话。但是大洋哥似乎有不一样的亲和力，有一次我说，我认你做哥好了。他说，白得个妹妹也挺好的，以后帮哥写个作业什么的。
可能是从小家族里就有很多哥，所以我特别擅长做妹妹。这么多年妹妹当的很合格，亲密有间，不越雷池，才得以保留这份情谊至今。一个人在这个城市多年，像多了一个亲人，也没那么孤苦伶仃了。
大洋哥是个站在人群里，你一眼就能看见的人。不因为别的，体积有优势。
关于他胖这件事，我和同事经常劝他多运动，少吃肉。
“少吃肉不行，人生就没意思了。多运动，恩，这个有。”
“你哪有运动？”
“每天晚上都有……”
污。
有一次他说肩膀疼，我教他上肢做投降状身体贴墙站，他试过之后第二天说：“恩，挺舒服的，就是没怎么管用。”
“舒服？你是紧贴墙站的吗？”
“我是按照你教的姿势啊，但没靠墙，靠在地上了。”
“大哥，你那不就是躺着吗！”
“哦，是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下午茶的间隙经常爬楼梯，从五楼爬到七楼，坐电梯到一楼，再从一楼爬到七楼，如此反复几趟。这个习惯成了每天职场生活的小期待，它让我从繁冗复杂中暂时得以解脱。有时候遇见在阳台吸烟的同事，十几分钟两次看见我从楼下爬上来，还以为刚刚出现了幻觉。
我有时会叫上大洋哥一起爬楼梯，他不情愿的很。
“能不能就走走，不爬楼梯。”
“不行。”
“就走走，你看，外面的天气真好呀。 蓝蓝的天……”
“不行，你那么胖，得减减肥。”
“哎呀，我都是肌肉，你看你看。”
大洋哥撸起袖子，一大盘五花肉，就缺了点炭火和孜然。我给他个白眼，让他自己体会。
“怎么，瞧不起谁，我高中可是运动员。我当年……”
他说他是这么一个人，绝不强迫做让自己不舒服的事情，感冒了一定要吃药，饿了一定要吃饭，累了一定要躺着。
他说你费劲巴拉的写那些玩意儿干嘛啊，把自己搞的神经病似的。
我说那闲着干嘛？
躺着呗。
躺……你活该胖，胖死你。
大洋哥是一个非常有特点的人，有特点就是——优点和缺点都特别突出，当好人和当混蛋的时间对半。
如果你上课专心听讲，下课认真复习，点灯熬夜考了95分，千万不要去问他是怎么考到96分的，因为他只是和老师打了一场兵乓球。
如果你是一个司机，下雨天经过他一定要小心，要是把雨水溅到他身上还一溜而过，他一定会追上去，狠狠打你两巴掌，再跟你要500块赔偿。
如果你和他的家人有冲突，千万要和气。否则即使动用三教九流之力，他也要置你于死地而后不生。
如果你是一家饺子店老板，你的饺子可以不好吃，但一定不要让他抓住把柄，比如一根头发。否则，他一定会剩下最后一个饺子的时候把你叫过来，说，来来来，你看，怎么办吧。
如果你是个发传单的，那一定要递给他一张，因为他一定不会拒绝你，他说发传单都挺不容易的。
如果你是一个行动不便的老太，过马路就靠在他旁边，因为他一定会扶着你直到你安全无疑。
如果你缺钱了还想吃大餐，那一定要叫他一起去，因为他总是抢着买单。
该怎么评价这个人呢？
八尺之躯，行侠仗义，不拘小节，大智若愚，上至厅堂，下达市井，歪门邪道，三教九流，识人之软骨，洞世有章程。
然而，与理想主义无关，与人文情怀无关，与诗和远方无关。
中午饭后遛弯，几个同事一起，有大洋哥在的时候，话题必是金庸古龙，侠骨柔肠，或是稗官野史，险趣丛生，又或是谈佛论道，超凡脱俗。他时不时背出一大段古文段子，让大家目瞪口呆。但经常侃侃而谈一大堆后被我一句话戳死，同事们给我拍手叫好。
他说他最崇拜的人是韦小宝，八面玲珑，左右逢源，重人情讲义气……
我说是因为他有七个老婆吧。他很有掐死我的冲动。
很多时候我和大洋哥的观点是不一致的，我乐观，他悲观，我简单，他复杂，我倾向把人往好了想，他倾向把人往坏了想。我最初瞧不上他这种过于市井的人生观，可很多次证明他的判断是对的。
不得不说，在我这样一个漂流在空气层的理想主义者身上，如果能找到一些接地气的东西，多是受大洋哥的影响。
我答应写大洋哥，但一直找不到一个角度去立体化地呈现这样一个人物，直到有一天，我突然发现大洋哥——瘦了。
对的，半个月的时间，瘦了将近20斤。
“大洋哥，听说已婚男人突然间变瘦是因为有了——婚——W——ai——”
“闭嘴，臭丫头。
我岳父病了，很严重。”
我这才细看了大洋哥的变化，大黑眼圈，脸色暗淡而疲惫，头发上的油快够炒菜。
“怎么办？”
“治，就算医生说会人财两空，我不希望因为钱的事情让老人觉得我们放弃了他。”
大洋哥用两三天的时间给老人买了一个房子，想着老人辛苦一辈子，就有一个住新房子的愿望，怎么也要实现的。只要得空，他就跑去医院看护，平时带老人出去溜达溜达，缓解一下紧张情绪。他说，这个时候，他一定要保护好大洋嫂和他岳母。
大洋嫂我是熟识的，同样作为女生，我很自然地移情到她身上。月无常圆时，事情是不幸的，然而她终究是幸运的。有多少人能像大洋哥这样，鞍前马后又毫无怨言，最重要的，出于本心而非强迫。
爱是催化剂，责任才是长情。
明明是个懒人啊，明明是只喜欢躺着啊，明明花钱很谨慎的啊。
我突然理解，为什么有那么多好事莫名其妙地发生在大洋哥身上，因为在坏事来临的时候，他依然能做个好人。
时光荏苒，眨眼带走很多年。
我想起10年前的下午，我对着一个憨态可掬的胖子说：“我认你做哥好了。” 胖子嘿嘿笑了两声：“白得个妹妹也挺好，以后帮哥写个作业什么的。”
10年过去了，生活翻了好几个跟头。我认识的人越来越多，很多人走过路过， 多数像我一样，正面而积极。
大洋哥和我们不是一类人，他是一个混世魔王，但却混得越来越好。他从当年的江湖浪子，变成两个孩子的父亲，一家人的顶梁柱。但他依然总是笑嘻嘻的，一副没有烦恼的样子。
他30岁如此，50岁如此，80岁如此，他说他要活到99岁，我问他活那么久干嘛，他说，躺着呗。
躺……你活该胖，胖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