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冬月之恋
五叔在电话里说,林子,你爸妈身体还好吧,等忙过这一阵,过几天逮空我会回Y城一趟的。
我拿着电话愣怔了片刻,才恍然想起,自从五叔退休以后,他消失在我们的视线里,一晃竟有五、六年了。这几年没有五叔在身边的日子里,总觉得少了些什么,老大不习惯,他的影子就在眼前晃荡,我怪想念他的。
我高中毕业参加工作的那一年,正赶上五叔当兵转业回来,工作没有着落。依照国家关于退伍军人哪里来哪里去的相关政策,如果找不到合适的接收单位,五叔只能回到农村老家种田了,这在我爷爷自然是无法接受的。家里人口多,家大口阔的,爷爷当初送五叔出去当兵,固然有“保家卫国”、“一人当兵,全家光荣”、响应党的政策的初衷,其实他更希望这位儿子能够从此走出去,将来谋一份体面的工作。可如今,一旦五叔重回农村务农,这让他的老脸往哪儿搁?
这时候,我父亲做出了一件在今后看来为他一生中最引以为豪的事情。作为家中的长子,为父母分忧,替家庭出力,他责无旁贷。那时候正赶上父亲的单位招工,父亲拿着五叔部队开具的转业证明四处游走,来回奔波,几经周折,终于在单位食堂为五叔谋到了一份炊事员的工作。这在当时自然是很不容易的,因为五叔的工作关系自此脱离了原来户口所在地的县域,转到了Y城,他不再是一位农民,而是一名国家工人了。
我一直好奇,五叔之前在部队里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当年他在广州某部队当海军,水兵的生活是不是像《军港之夜》那首歌中描述的那样令人神往呢?
有一张大幅的黑白老照片在我印象中记忆深刻。相片上,年轻的五叔头戴飘着两根带子的海军帽,身穿大翻领露出斑马条纹底衫的海军服,手握钢枪,雄赳赳气昂昂地站在军舰甲板上,英姿飒爽,好不威风。我想,倘换着是我,能有这番经历,够吹上一辈子的了。
我把心中的疑惑告诉我父亲,父亲轻描淡写地说,傻小子,你还以为你五叔上过前线打仗呢,和平年代哪有什么仗可打,他不过是连队里的一名炊事员罢了。我听了不免有些失望,但我想,在部队里五叔一定是一名出色的军人,那一张张劳模奖状就是明证。
在新的单位里,五叔的工作依然干得很出色。他人缘好,为人随和,干事手脚麻利,风风火火。他的厨艺不错,那原是他的本职。他做的馍子酥软可口,甘之如饴,让人回味无穷,而不像某些不上心的同事,将馍子硬生生做成了铁疙瘩。每到过年家里做鱼丸,我母亲总会说,快去把你五叔请来,他会剁鱼丸,他做的鱼丸放在水里能漂起来,那样才好吃哩!而逢年过节回到老家,遇上湾里人家做红白喜事,五叔也总是人家争相邀请的大厨。
结婚以后,婶婶在家照顾老人,种几亩薄田,五叔在Y城上班挣工资,夫妻俩一直过着牛郎织女的生活。五叔有心将婶婶接出来一起住,却又总是无法下定决心。及至后来,随着两个孩子一天天长大,婶婶搬出来住的希望变得愈发渺茫了。
日子就这么一年一年地捱着,婶婶最终也断了离开老家回Y城与五叔团聚的念想。在农村,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孩子,生活的艰辛可想而知。五叔呢,除了上班,业余的生活倒也逍遥,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每次来Y城探亲,婶婶总会向我母亲抱怨,家里的农活一点也指望不上五叔,而五叔倒像个没事人样,心宽体胖的。
一个人住的五叔偶尔也耍耍小牌,或者去湖塘里垂钓。逢年过节,我家里常备些酒菜,请五叔过来吃饭。我母亲总是说,你五叔一个人出门在外不容易呢!
五叔的酒量很好,一斤酒下肚往往并无醉意。喝了酒,他便满面红光,眼睛发亮,平日言语不多的他酒桌上往往变得口若悬河,夸夸其谈的,简直像换了个人儿似的。
这些年来,五叔给我们家也帮了不少忙。我父母虽然都是工人,但可能是来自幼时在农村的生活体验 ,总是割舍不掉对土地的那份执着与挚爱之情。闲暇之余,他们在房前屋后开荒,开辟菜园子,种上各式各样的时令蔬菜;有时还会到离家远一点的山坡上种油菜,种红薯或芝麻花生。而干这些农活,父母对于十指不沾阳春水、手无缚鸡之力的我,自然是指望不上的。这时候,年轻力壮的五叔便成了父母难得的帮手。五叔是种庄稼的好把式,他做事又快又好,把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从不让人担心。这两年,五叔回老家居住后,父亲在菜园里翻地,在地头歇息的当儿,嘴里总会念念不忘地念叨,要是我家老五在,就好喽!
是啊,多少次梦回故乡,五叔挑着一担箩筐,在春运如过江之鲫的人流中逶迤穿行的身影,时时浮现在我的眼前。有时他肩挑背驮,带着沉甸甸的行李,一路吆喝着,大步流星地在人丛中开道,我和父母及弟弟紧跟在他身后,一同挤向拥挤的车厢。为了不耽搁乘车,他甚至还会将弟弟从敞开的车窗口塞上车去……
他的身手是那样矫健,春夏之交,鱼儿产卵的季节,在岸边他拿镰刀在水草中一划弄,竟然划拉上两条肥硕的鲤鱼。
五叔后来离开了单位食堂,离开了他一生钟爱的炊事班,他申请调到前勤锅炉房里工作。他考了司炉证,正式成为一名司炉工。他有自己的打算,等到五十五岁退休的时候,他准备回家乡再干上几年。
五叔的愿望终于实现了,退休后他回家乡很快便找了份司炉的工作。那家工厂离家不远,倒也方便,重要的是五叔终于可以和婶婶一家人团聚了,再也不用忍受夫妻两地分居之苦。空暇时,他含饴弄孙,一家人在一起,其乐融融。
五叔再次回到了Y城,只是这一次他是来探望我父母的。他依然留着短发,头发已部分斑白,但看上去精神很好,满面红光。晚上,我们一起吃饭,几杯酒下肚,他兴致勃发,谈兴甚浓。他历数了这些年他走过的路,一路的风风雨雨与不易,感叹晚境还算不错,姑娘争气,儿子出息,自己没有什么可牵挂的了!谈到堂弟,五叔打着酒嗝不免又多扯了几句,这小子太不像话了,我说的话他现在不听哩!林子,你给评评理,他花十几万元钱买辆小车,招呼也不跟我打一个,这算咋回事嘛?!
五叔呷了口酒,接着说,他去年在外包工程,赚了五十万,钱还没在口袋里捂热呢,他在网上去买什么股票,结果呢,二十万元钱一下打了水漂…… 呃,林子,二十万元钱呐,那可是我好几年的工资呀!五叔心疼地说。
唔,还是养姑娘好哦,霞去年春节给我买了块手表,还买了件羽绒服,又给我一千元钱抺牌呢!还是姑娘贴心呀!
五叔仰脖将一杯酒一饮而尽,嘴里仍在絮絮叨叨的。他今天显然是喝高了。
2019年3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