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祭

冬天原是这样一个季节。如同重病,在即将到来时是有许多征兆,然后猝不及防,猛然而至刹不住,久久流连去如抽丝。

怕冷如我,冬天不啻是场浩劫。

北京在两星期前终于降下今年第一场雪,看到照片,马路上均匀平铺薄雪几层,然而这只是寒冷的开始。内蒙古呼伦贝尔市连续七天最低温度跌破零下40摄氏度,风雪呼啸中行人艰难彳亍,颇有“瀚海阑干百丈冰”意味。是这样严寒天气,仍然无法阻挡一个生于南方长于南方的人顾影自怜。

帕斯卡尔在随笔《人是一根能思想的苇草》中说道:“ 人只不过是一根苇草,是自然界最脆弱的东西;但他是一根能思想的苇草。用不着整个宇宙都拿起武器来才能毁灭;一口气、一滴水就足以致他死命了。”这句话本是论证“思想形成人的伟大”,但是我自作聪明地拿来说明人类生命之脆弱并深以为然。一到冬天,我对这句话的感受尤为激烈。我总认为是冬天使人损失了一半生命。生命终究是不长久的东西,人的生命更是短暂得过分。当生命行走临尽,到底还是要面对漫漫无期的寒冬,到底是脆弱不堪一击的。可是年轻的我们曾经不懂,动不动就“山无棱,天地合”、“直待黄河彻底枯”。强拖残躯冷风穿行,在那时候偶会想起张岱的《湖心亭看雪》或者王徽之雪夜访友的逸事,就丝毫感不到诗情画意,只觉得很自虐罢了。

张曼娟在散文《风》中道:“起风时,我常常不说话。在风中说话,话语被割裂,不能清晰完整地传达。人群中,我往往是安静的。”凶猛的风让人失去讲话的欲望,或许仅仅是因为冷得好生难受。我已经能够清晰听见风声越过树梢,在脸上划开皮肉一道一道嘶嘶作响,伤口热烈绽放,像春花开放一样热闹拥挤,纷繁灿烂,只是没有流血。

儿时由于营养不良和要忧虑的事情过多,身体格外瘦小,所以怕冬天怕得理直气壮,直到现在也还是这样理直气壮。记得还在村里上小学的时候,养过一只鸭子,然而连我都能咬着牙痛苦地度过了那个冬天,它却没有熬得过去。时常是早上一放学回家大衣不脱就滚进被窝,家人叫吃早饭就懒洋洋应两声,可见环境对人格影响之大。家里的浴室在天井尽头,每次洗完澡穿过空旷透风的天井穿过冰冷渗骨的空气也是冬日独有记忆。诚然那是些不好的记忆。

我曾经总是不明白为什么周围的人都在教室里渐渐安静了,我却还跺脚直打哆嗦。手是一贯冰冷,食指或中指有时会冻开裂,留一道浅浅粉红伤口,说疼不疼。上课时无聊了把手从衣袋伸出一看,十个指甲个个浅紫,像妖魅动人心魄。犹记得去村小学上学的路上要经过一座桥,桥下是粼粼发绿的江水,萧瑟空旷之极,风势猛烈的时候,路旁竹林剧烈摇摆直有折断之势,声响凄厉可怖道是鬼哭狼嚎并不为过。桥边有个长年弃置的猪圈,被弃置是因为里边关着人。那家的长媳妇是个疯子,然而听说原本并不疯的,据说是被她婆婆终日欺侮之故。她婆婆在她疯了之后就顺势把她关进了靠桥的猪圈。有那么一天清晨,我裹着大衣冒着烈风过桥的时候隐约看见她穿血红色破棉袄,呆呆地摆弄辫子的发梢,突然她抓住生锈铁围栏疯狂用力摇晃,继而声嘶力竭吼叫,那声音被折断在寒风中,浑浊不可辨,有断断续续的恐怖。后来她终于死了,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夏日午后,尸体被抬出她屈身已久的猪圈,我在村小学二楼过道上目睹了全过程。

柳如是寓居李存我家中的时候,与华亭三才子之一的陈子龙在一个料峭的春晨话别。陈子龙看她,不禁摇头:“还是穿得太少。”柳如是道:“不,并不单薄的。”柳如是因终年服用微量砒霜导致身体轻度产热,所以总是所穿不多。这个细节曾使我产生了很大的惊奇。不过后来柳如是为了救丈夫钱谦益,暗杀抗清义士黄毓祺,在白云片里下的就是她随身携带的砒霜,算是印证了金农“从来花面毒如此”的训诫。

萧瑟的故事在冬天里读了是倍添寒意。可是现今世上能够温暖人心的故事确是少了。在这折煞人的冬季,仿佛曾经好的过往都潜入底层,如同 Jack沉入冰水的脸庞,苍白,不可触碰。一瞬经年。

空气冷。桌上相框中照片,上有两年前不幸去世之友人的旧影。他死在另一个城市。那天晚上他喝多了,开摩托车过桥的时候连人带车摔进冰冷的江水里。相框的玻璃冷冰冰的,你的脸冷冰冰的。仿佛是凝固的,被迫停留在时光的某一站。

空气冷。虽然偶尔会有些温暖时候。比如冒了寒风在饭堂里喝下一碗刚熬好的粥,身体恢复温度甚至连指尖都微微发烫。比如在去年考完试回家过寒假的乘车途中,传说家乡冬季的天气是要比学校所在的城市高三个摄氏度的,果不其然,当车行至我们市客运站,金灿灿好大块阳光透过车窗砸在身上,真是天开好晴朗,令凝固的血液瞬间汨汨流动了

可是空气冷。我握的笔曾一度因指尖哆嗦而滑到地上。于是我知道冬天韬光养晦蓄谋已久紧锣密鼓就要打过来了。于是我知道我又要看冷风中一张张迎面而来的僵硬表情,在空旷风猛处状如行尸走肉只是心脏冷痛阵阵紧缩,我又要开始在夜半被颤栗的骨骼碰撞床板的声音吵醒。这是南方的冬天,它是一些人心中一道后患无穷的伤痕。不治的病症,深度的颤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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