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

日子

终于醒了。

闭着眼,伸出左手,在枕头边一摸,手机被准确无误的抓在手里。摁了一下开关,手机屏幕亮了,王爱民老师眯缝着眼,凑近了看了一眼,没错,刚好是五点半,多年的生物钟就像画图的圆规,把王老师调节得精准而完美,昨晚的一番柔情蜜意都没有丝毫影响。

昨天是他们的结婚二十周年纪念日,本来应该整点浪漫,送老婆点啥东西,可学校那一大堆乱七八糟的破事把他弄得焦头烂额不说,临了要下班了,两个学生在教室里为点小事大打出手,差点抡凳子砸人,等息事宁人处理完,窝着一肚子火气回到家就晚上六点半了。老婆开了门,盈盈的笑脸,看到他空空的两手,眼睛里掠过一丝淡淡的失望,低声说:"怎么又下班晚了?不是不该你看自习吗?洗手吃饭吧。"他没说啥,感觉一点说话的力气也没有。洗了手,和老婆面对面坐在餐桌边,他清了清嗓子,满怀愧色地说"老婆,我忘了给你买东西了!"老婆白了他一眼,轻嗔到:"花那个钱干啥,晚上你多抱抱我就行!"老婆的脸红了,在柔和的灯光映照下,发出迷人的光泽。他的脸也不禁红了。老婆明显的暗示里面夹杂着些许抱怨,也是啊,天天在一个床上睡觉,竟然有两个多礼拜不做爱了。他加了一根咸菜,放在嘴里慢慢嚼,边嚼边慢条斯理地说:"要不,我们晚上打一架?"老婆瞪了他一眼,刚要说话,手机铃声响了----"苏三离了洪洞县,……"不用猜也知道,这个点打电话的肯定是兼职的小饭馆打来的电话。

要说这教育局吧,没本事给薪水微薄的老师们谋福利涨工资,控制老师们从事有偿家教的能耐委实不小,什么不得评优评模,什么调动处分等等,大棒子挥来挥去,到底是打出了一片清平世界,全县教育形势一片大好。有靠山有关系的胆子大点的,继续偷偷摸摸兼职上课或者找几个学生在家里辅导,大部分像王老师这样的,既没关系又没胆子,只好到饭馆兼职刷盘子洗碗,或者到足疗店为人足疗按摩,也有的托亲赖友利用周六日去工地上卖力气当小工。

王老师三口两口巴拉完碗里的米粥,站起来,拿了个馒头,叼在嘴里,边换衣服换鞋子,边乌拉乌拉的说:"老婆,我走了,好好等我回来!"老婆站起来,叮嘱他路上慢点,别着急,王老师人已经在门外了。

晚上十点从小饭馆下了班,洗漱完毕,躺在床上,王老师长长的出了口气,腰酸背痛的感觉在全身放松后越发清晰。老婆光着身子,靠过来,碰碰他的嘴唇,喃喃着:"老公,咱们在一起二十年了!"紧紧拥抱着,王老师的眼睛湿了。

二十年,二十年哪,一晃就过去了!二十年前,刚刚大学毕业的他,意气风发,豪情满怀,就想着为教育事业贡献自己的一腔热血。可是残酷的生活,却把他的理想一点点撕得粉碎。大学毕业时的小王同学,对现实充满了美好的期盼,感觉生活洒满了阳光,自己虽然是个大专,好歹也是师大毕业,分个差不多的地方应该不是大问题。可是生活开了个大大的玩笑,他被分配到一所偏远的农村初中。在这个顶着一顶国家级贫困县的帽子靠国家施舍过日子的地方,教师工资可怜的让人想哭,一个月255块,就这比二百五傻小子多五块钱的工资,还是一拖一欠三个月!王老师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靠着土坷垃里刨食,拉扯大了三个孩子,上学盖房子外加给王老师的两个哥哥娶媳妇,拉下了一大堆饥荒。王老师成了公家人,家里自然没有再盖房子。没成想这成了王老师谈婚论嫁的一道不好迈过去的坎。王老师人长得不丑,个头也不矮,可这对象的问题真是愁死了人。政府机关事业单位的自然不必说,绝对看不上王老师这条件,就连正儿八经的女老师也是闻风而逃,甚至在半死不活的企业上班的女职工也是鼻孔朝天。多亏热心的亲戚朋友紧张罗慢张罗,在浪费了没法统计的瓜子和糖果,相看了超过一个加强排的"小芳"之后,终于和如今的老婆李淑芳对了眼。这李淑芳人长得俊俏,是村里的一枝花,高中毕业后在学校代了一年课,沾了点文化味,心气也高了,非找个上班的文化人嫁,一拖再拖拖到了二十八,成了嫁不出去的老姑娘。起初,王老师不乐意,可家里人撺掇的紧,说啥"妻大三,抱金砖",最重要的是人家不嫌你家里穷,不要彩礼,你还不乐意个啥?王老师琢磨了两天两夜,到底还是答应了。不出一个月,俩人登记,办了个简单的婚礼,成了一家人!然后,王老师上班,李淑芳做点小买卖,日子就这么一天天的过;然后李淑芳生了一双儿女,为了一双儿女接受最好的教育,秉承着不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的原则,她咬咬牙,拿出多年的积蓄,又东挪西借地凑了凑,很有远见地在县城买了房,虽说位置偏了点,又是八十多平米的两室小户型,还是顶楼六层,可毕竟在县城有了自己的窝。五年后,李淑芳又咬了一次牙,托亲赖友跑关系给教育局长送了两万块钱,把王老师从乡下调进了县城。这两件事,让李淑芳在家里说话有了足够的底气,夫妻二人说笑的时候,李淑芳瞪着眼,粗门大嗓地嚷嚷:"没我这么省吃俭用的过日子,就凭你那半葫芦醋钱的工资,能买上房?能调进城里来?做梦吧你!"王老师对李淑芳是又敬又爱,又觉得亏欠太多,就自觉把家庭的话语权交了出去,自己包揽了洗衣做饭接送孩子的小事,伺候的李淑芳白白净净,不知道的都觉得从面相上看,王老师倒是年长几岁!

王老师抱着李淑芳热乎乎的身子,亲亲她有了几条抬头纹的脸,心里头的愧疚油然而生,喃喃着:"老婆,对不起!你跟着我吃苦了!"李淑芳闭着眼,轻声娇嗔:"可不是,光是跟着你还帐了!"王老师不再说话,翻身压了上去,顾不得疲累,卖劲的运动起来。

昨晚的折腾让王老师有些累,想想不用再失急慌忙地给孩子们做饭,就又眯瞪了一会。突然想起来,昨天下午儿子打电话说没有饭费了,赶紧抓过手机,登录支付宝,给自己的两个孩子各转了一千块钱,工资卡里剩下了可怜巴巴的一千块,后面的三个0,像张的挺大的饥饿的嘴巴。王老师轻轻叹了口气,爬起来,窸窸窣窣地穿好衣服,上个厕所,洗漱了一下,进了厨房,开始准备早餐。两个孩子在家的时候,儿子爱挑食,不吃这不吃那,做饭是最头疼的事。如今,孩子们都去了外地读书,家里清静了,饭也就能凑合就凑合了。熬了点小米粥,用微波炉热了热昨晚的两个剩馒头,炒了两个鸡蛋,这就是早餐了。王老师胡乱划拉了几口,扫了一眼手机,快六点半了,赶紧换了鞋,出门下楼。今天有早自习午自习外加晚上值班,偏偏又赶上校长值日,万万迟到不得,否则要点名批评的!

从地下室推出电动自行车,又想起还要打个电话,王老师从兜里掏出手机,拨了出去,电话"嘟~嘟~"响了半天,没人接,心里这个着急啊,又拨,终于通了。"爹,你干啥去了,半天不接电话?没事吧?""没事,我伺候你娘解手呢!""哦,那就好。待会你把该洗的衣服泡上,多放点洗衣粉,我回去帮你洗了!没事我挂了。"松了口气,王老师骑上车,向单位冲去。

王老师的爹娘,都七十多了,前些年还行,老两口身体没啥问题,住在老家那三间破败低矮的房子里,日子过得虽然清苦,也不用人操心。去年,娘生病住了二十多天的医院,脑梗塞,送得晚了,错过了最佳治疗期,落下了后遗症,半边身子不利索,拄着拐棍能磨蹭几步,大小便是不能自理了。亏得爹的身子骨还算硬朗,没白天没黑夜的伺候着,接屎把尿,洗衣做饭,累得也是不轻。两个哥哥和嫂子虽说在村里住着,为了挣钱,把家里的田地出租给了乡人,一年到头飘在大城市打工,难得回来一趟。李淑芳自打搬到城里,多少染上点城里人的优越感,借着做小买卖忙的由头,自然是不愿意回去伺候老人,就只剩下王老师时不时抽空回去转转,帮老人洗洗衣服,陪老人吃顿饭说说话。自从在小饭馆干洗碗工以后,王老师的节假日也不得闲,忙得脚底抹油,回老家也是抽身乏术,只能打上班时间的主意。学校的管理挺严格,实行签到机一天四签,迟到早退一次各罚款一元,事假病假半天罚款五元,钱不多,可是扣起来也好比剜肉!好在王老师的课安排的比较集中,一周内有那么一两个半天没有课,签到这种捆绑人的方式也有漏洞,签到和签退之间的时间给了王老师可乘之机。没课的时候,趁领导不注意,先签到,然后偷偷溜出去,狂奔回老家,到了放学时间,再赶回学校签退,王老师回回都有做贼心虚的担惊受怕,可是这本来就是没有办法的事。

赶到学校的时候,距离早自习上课只剩了两分钟的时间,王老师三步并作两步摁了签到机一下,长长舒了口气。进了教室,一片闹哄哄,像是菜市场,学生们正在急急火火的赶作业,王老师皱了皱眉头,心里有点生气,压住了,大声说:"背诵第六单元的文言文,上课检查!"学生们心不甘情不愿地收拾了正在赶的作业,懒洋洋地拿出语文书,装腔作势地背起来,教室里终于响起了念课文的声音。王老师在教室里转了两圈,心里稍稍平静了些。如今的老师不好当,初中老师尤其难当,语文老师尤其更难当。这些半大不小的孩子们,生活在网络时代,满脑子装了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唯独装不进知识,又是青春期,逆反心理整的一个个的跟炸药包似的,说不定啥时候一点就炸。说轻了,不往心里去,说重了,折腾着不念书了,离家出走了,能把老师家长逼疯!可是那些教育专家和领导们却不这么看,天天吆喝着"没有教不会的学生,只有不会教的老师","升学率就是学校的生命线"等等,为了出成绩,真真是呕心沥血,挖空心思,成绩排名张榜公布,奖勤罚懒末位淘汰,扣发绩效工资,评优评模评职称成绩先行等等,把老师们整的惶惶不可终日,同事之间明争暗斗,个个跟乌眼鸡似的!王老师性子柔,脾气好,课也讲得出色,深得学生喜爱,可这成绩,尤其是语文,提高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事,需要长期的积累,大量的阅读,需要时间上的保证,而这些时间几乎都被其它科目瓜分殆尽,最好欺负的王老师的语文课成了最好糊弄最可以不做作业的课,结果就是费了半天劲,语文成绩还是不尽人意,王老师也就与所有荣誉无缘,兢兢业业干了二十多年革命工作,这职称始终也上不去。

看完自习,课间十分钟让校园热闹起来。趁乱,王老师推着电动车,悄悄出了校门,顾不得风大天寒,顶着"飕飕"的西北风,向老家奔去。

一进院门,看见爹正搀着娘在院子里练习走路。娘左手拄着根四脚拐杖,右胳膊抱在胸前,弓着身子,一步一挪地向前蹭,不算平整的地面,蹭出了两道白光光的痕迹。看到王老师进门,爹略显苍白的脸没啥变化,似乎麻木了,只是闷声问了句"回来了?",就又低了头。娘停了脚,抬头看了看,咧开只剩一颗门牙的嘴巴,笑了笑,忽然又闭了嘴,嘴角向两边一拉,无声地哭了,眼泪"吧嗒吧嗒"地砸在地上。王老师红了眼,心里酸酸的。医生说过,娘这病除了腿脚不利索,说话说不清楚,情绪也会变得反复无常,要多体谅着点。放好电车,王老师急忙奔到自来水龙头边。地上,一只灰黑的大铁盆里泡了满满当当的脏衣服,没有化开的洗衣粉,斑斑点点的沾在上面。蹲下身子,把手伸进水里,搅了搅,水冷得刺骨的疼。难怪爹的两只手裂满了口子,一沾水就疼的钻心,伸不直!搓着衣服,王老师心里叹了口气,想着真该把爹娘接到城里楼上住,起码洗洗涮涮的方便,可这事真不好办。首先爹娘不肯同意,在村里住了六七十年,换个环境不好适应不说,腿脚不利索,天天在六楼爬上爬下简直是受罪,话又说回来,即使爹娘同意,那两居室的房子能占得开吗?孩子们放假回家住在哪?李淑芳的脾气也是眼里揉不得沙子,肯定要说爹娘不是我们一个人的,凭啥住在我们家?就算她不说啥,爹娘几乎没有和她在一起住过,能和她处好关系吗?想着这些,不知不觉,两大滴眼泪砸在水盆里,也溅在王老师心里。

衣服还没洗完,手机突然响了起来,王老师把湿漉漉的手在裤子上蹭蹭,手忙脚乱地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放在耳边接听。原来是一个办公室里的女同事马老师打来的,告诉他校长查岗了,她给他打了掩护,说他肚子疼去医院看看,让他没事的话赶紧回来。王老师放下手机,心里一横,反正就这样了,干脆不着急,直到把衣服洗完晾好,才告别了爹娘,往学校赶去。

回到学校,也没啥事,听同事说,县教育局要举办班主任素质大赛,校长想找个人代表学校去参赛。王老师心里"哼"了一声,感觉没啥意思,这种活动不过是局里的任务,领导的脸面,教师的折腾。被折腾了这么多年,麻木得没有一点激情,还是让小年轻们去欢欣雀跃吧!

今天轮到王老师值班呢,中午不能回家,在学校食堂吃了点饭,给李淑芳打了个电话,然后进了教室,清点人数,好不容易把七嘴八舌说个不停的学生安抚下来,搬了把椅子,坐在教室前门旁边,望着灰蒙蒙的天,心里说不出啥滋味,愣愣地发呆。

下午有两节课,上得还算顺利,学生们善于察言观色,看出王老师心情不好,连最调皮的捣蛋鬼都收敛了许多,头扎在课桌上,一句话也不说!

第三节课是雷打不动的业务理论学习,校长在台上讲得口若悬河,精彩无限,老师们听得云山雾罩。终于熬到了下课,校长的培训终于完成了!王老师长长出了口气!

今天居然不用看自习了!教地理的小赵老师,想利用晚自习给学生补课。

王老师心里终于开心起来,脚步轻快地在教导处墙上的签到机上刷了脸,然后,骑了电车,一路轻松地回家了。

日子终于熬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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