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老史面馆在伊城开了很久了。
伊城没什么老字号,如果硬要凑,那么老史面馆绝对算得上一家。
今天,老史面馆算得上唯一一家,其它的,都拆了。
老史面馆的历史,据我的推测,至少也有二十五年上下了吧。那时候,金桌市场是一条两边布满散摊散户的市集一样的存在。大多是裁缝铺子,剩下的是五金、布料,一小部分是调味品、熟食,还有两三家修自行车的。就是这样。
老史家的面馆那时是开在一个铁皮棚子里,位于金桌市场的中段,棚子漆成天蓝色,夏天极热,所以四面开窗,可还是热。吃面的人吃得也快,汗出得也快,说汗流浃背也差不多,可是,即使如此,吃的人还是很多。一是因为好吃,一是因为当时也没有别的面馆儿了。
我偶尔去吃,会看到当时还在街上摆铁皮推车的莅师傅也在那里吃,他要的是小碗,吃的也极快,因为吃完了就要赶快回到推车里照顾生意。
老史家的面馆是用老史的姓作为招牌,可真正当家主事的,却是他的老婆。老史是跑堂的,铁皮棚子时期是,后来搬到金桌市场的南端,成了小二楼了,还是。
老史是个沉默的人。我逐渐去他的面馆吃的次数多了,发现了这一点。他忙里忙外,一会儿给客人端面,一会儿匆匆跑回厨房的大锅前捞面。他的老婆是个厉害人,一看便知。大多数时候,板着脸,有时还会喝斥老史几句。每当这时,老史也不说话,只是脸色有些讪讪的,毕竟外面坐着那么多吃面的人呢。
在心里,我一直把这一时期的金桌市场称为集市时期,像,真的很像。两边是低矮的砖房和一小部分铁皮棚子。中间一条窄窄的通道,四辆自行车并排通过就有些困难了,这是因为,两边的商户各自在自己的门前又摆了摊子,用来招人,所以,通道就窄得可怜。
这一时期的许多商户,后来就销声匿迹了,例如最早卖熟食的那家名叫“朝鲜小菜”的铺子。这家铺子也是低矮门面,天蓝色门窗,主营的都是蔬菜类冷食,如煮蚕豆、拌海带丝、拌王不溜、蒜肠、煮花生米、炸花生米之类,肉食比较少。那个时候,伊城人家里来了客人,要喝酒,大多都是在家里,因为食堂没得选,自己挣的钱也不多,所以就打发孩子到朝鲜小菜这里买几样。
后来,伊城逐渐进来了江浙和集宁一带的熟食店,品种繁多,开在王府路显眼的位置,店面开阔,柜台上打着射灯,照在琳琅满目的菜品上,色泽鲜丽,味道也更浓厚,伊城人的胃口也就慢慢跟着变了。
朝鲜小菜在不知不觉间消失了。
也有一些铺子一直坚持开下来,到今天。
比如我前面说过的那个上初中时下巴上就留着一小撮山羊胡子的人。再比如那个坚持把自己的耗子药摊子摆在市场南端公厕旁边的河南侉子。
那个下巴上长着一撮山羊胡的人,是初中时就时时能看到的。那时,他上初中,我上小学,他在四中,我在二完小,我们的学校在一条街上,上学放学的时间差不多。他混杂在一群学生中间,穿着一身蓝色中山装,眼白很大,黑眼珠就显得少,很像现在一些影视剧中充满邪气的反面人物。
后来,他好像一直也没离开过伊城,大概是考学没考上吧。
再后来,他和另外一个人合伙在早期的金桌市场上开了一家药店,药店位于市场的北端,靠近入口。同样也是天蓝色的店门,窗外是一层漆成银色的钢筋护栏。冬天,店里当地生着一个大火炉子,我偶尔会去买药,里面热烘烘的。店里有时是他,有时是他的合伙人,一个圆脸的中年人。大多数时候,他们都在追着看一部电视剧,看得难舍难分的样子。
那时追剧不像现在这么方便,大多数人是去老林音像铺买来盗版的热播剧,然后在便携式影碟机里看。
窗外是冬天的北风,呼呼而过。
店里炉火熊熊,温暖如春。
那些年月,伊城人很少有外出打拼的,大概,很多人都是迷恋这座小小的城镇那份安谧和近切吧。
那些年月里的伊城,像一个自给自足的三口之家,不求大富大贵,也不求大红大紫,日升月落,安然自得。一脚走在农业社会的边儿上,一脚走在小城镇的边儿上,好像没有太多的奢求和扩张的热络心态。仔细回想,那些年月是伊城少有的安静与整肃的年月,朴素、简洁,令人怀念。
他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种怪异和邪气,相反,却和善得很。我进了药店,他会热情地起身,询问我需要什么药。他追的剧就被他暂停在那里,静等着忙完生意的他。
相反的,倒是他的那位合伙人,那个圆脸的中年男人,据说是很早就离婚了,带着一个女儿,一直没有再婚,说是怕委屈了女儿。这位合伙人也很和善,只是说话有些娘。
药不是天天的必需品,我去他药店的次数也不是特别多。有时候,很长时间也不去。
金桌市场在许多年之后被拆了,里面做买卖的人却觉得这里风水好,是块好地方,坚持着不走,把摊位移到周边一带,继续做生意。
山羊胡子和他的合伙人在多年以后终于分开了,不知道把店开在了哪里。他的合伙人倒是时常能看见,就在金桌市场的边儿上又开了一家药店。
金桌市场拆了以后,又在原来的基础上新建了一个市场,不过已经不叫这个名字了,改名字了,叫光军市场。楼房亮丽,店铺齐整,却怎么也没了原来的兴旺。像一个做过全身器官移植大手术的人,虽然看起来和原来差不多,但苍白的脸色却暴露了他元气大伤的秘密。
那个老是把摊子摆在市场公厕旁边的河南人,卖的是各种耗子药,很灵。他长着一张向外突突的嘴,五十来岁的年纪,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来伊城就大概十多年了吧。
他也不吆喝,偶尔会把手里的竹板打上一会儿,我以为他会说些什么,可是,他只是打一会儿,就又放下了。片刻之后,需要买的人,自然就拢上去了。多少年,他就是这么做生意的。
他远离家乡,来到伊城这么远的地方,时常面带微笑,却也时常保持沉默,像一个小小的谜语,随风从远处飘到伊城。他租住的是跟前一户人家的平房中的一间小屋,十来平米,仅可容身。
慢慢地,我们知道,他是有家有口有妻室的,都在河南老家。冬天,他就回老家去了,夏天再来,如此循环往复,十几年不辍,像忠实的季风,也像忠诚的候鸟,在伊城与老家之间划出一条长达十几年的轨迹。这轨迹既不闪光,也不动人,但却像一条横亘于斯的星轨,缀连起了伊城的前世和今生。
挨着河南人的是一家卖鞋袜内衣裤的摊子,摊主是个短粗矮胖的中年男人,嗓门又粗又嘎。他经常在摊子前一脸赔钱赚吆喝的表情,大声嚷嚷着招揽顾客。那时的金桌市场,大都是外面摆摊子,所以,这个摆在公厕外面的摊子一点都不突兀,相反,因为他的东西价格低廉,往往能招揽来很多人。
他的顾客大多是从农村进城来办事,顺便采买日用品的人。
后来,金桌市场拆了,新建为光军市场,就没有他的摊位了。他就把买卖的重心放在乡村的集市上。
又过了数十年,乡村里的人口也走得差不多了,进伊城的,务工的,剩下的那些七老八少,一年也买不了几回东西。
再后来,就慢慢地再也看不见他了,也不知道他把摊位摆到了哪里,生意怎么样。
有时候,知道这些牵挂过往都是一种枉然,可是,却不由自主。
过去,真的那么好吗?
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只是,每每回想起伊城的往事,就仿佛看到了一个可怜巴巴的自己,像个要糖吃的乖孩子,跌跌绊绊,一路相随,魂牵梦系。
皮市场就在金桌市场的南端,只隔着一个路口。
皮市场也不是官方划定的地方,只是,多数皮毛商贩都愿意来这里交易,久而久之,这里就成了一个自发的交易市场。伊城有好几个地方,都是这么来的。比如承担劳务市场功能的三角公园,承担大炭交易功能的天骄市场南边儿那一带。
皮市场的贩子们从前大都是骑着深红色的幸福牌摩托车来交易,这种摩托是紫红色的车身,马力大,车身重,皮实,适合走乡间颠簸的土路。车尾驮着或两张或三五张不等的山羊皮、绵羊皮。到了市场,停下,踅摸合适的交易对象,找到了,就把羊皮往各自伸出的一只手中间一搭,空着的一只手仔细捏揣皮毛的成色,藏在皮子里的手,就开始捏码子。
捏码子是一种古老得说不清来源的交易侃价方式,买卖双方为了不暴露交易行情,会把各自的一只手藏在衣襟下,出价、搞价,等各自伸出去的手拿回来后,一桩买卖成与不成也就谈好了。
十几年前,皮毛交易还是兴盛的。
十几年后,当地的龙头企业势弱,对绒毛等原料的需求明显减弱,皮毛交易慢慢也就消散了。
自然的,交易没有了,捏码子侃价的方式也就没人用了。
如今的皮市场,已经悄悄演变成了二手车交易市场,当然,也是自发的。在伊城,有些事情的流变,就是这样不知不觉,又不可阻挡地发生了。
金桌市场起初是没有阿奈这号人的,一家都没有。后来,不仅有了阿奈,还有了老林,他们都是经营音像生意的。所不同的是,阿奈的碟看起来更精致一点儿,封面都是大的音像出版社的字样儿,包装精致,片源也很丰富,什么类型都有。当然,那种“片儿”也有。阿奈把黄碟叫“片儿”,他的口头禅是,这“片儿”不赖,那“片儿”不赖。渐渐的,金桌市场周围想买黄碟的都管黄碟叫“片儿”了。
老林的东西不一样,比较粗糙,一看就是盗版或自制碟。内容也多为热播的连续剧、下线的电影、二人台、戏剧、老歌。
就这么着,阿奈的店开在金桌市场的北边儿,老林的店开在金桌市场的南边儿,一南一北,不相往来,井水不犯河水,又各自用手中的片源满足着伊城人不同的看片需求。
管阿奈和老林音像店的是文化局的老荆。
老荆是外地移民到伊城的人,多少年了,乡音不改,也改不了了。他是文化局里专门负责管理音像制品及店面的人。那年月,伊城干音像店的人也不算多,所以,揽攒了,老荆可管的也就那么三、五家。规模比较大的,也就是阿奈和老林的音像店、铁子的录像馆,这么三家。
老荆白天去单位上班,穿着制服,还是有几分威风的,尤其是在音像店里巡查的时候。
老荆晚上去广场卖馄炖,穿着便服,一脸和善,馄炖锅里腾出白白的热气,蒸腾着微微有些驼背的老荆,成了金桌市场旁边小广场上的一道小风景,多年不衰。
老荆的馄炖味道极好,个儿大馅多。
晚上喝大的,在广场上溜达饿了的,在铁子的录像馆看完夜场出来的,往往都奔老荆的馄炖摊儿就来了。
馄炖上来,吃的人或蹲着,或站着,不一刻就吸溜完了。站在那里,点上一根烟,有时也递一根给老荆,头对头点着,有事没事地闲聊几句,随即顶着一头星星或踩着一地月光,就回去了。
那时节的伊城有很多小街小巷也没怎么硬化,硬土路,到了秋天,夜深了会下一层霜,月光洒在上面,又细又面又白,偶尔路过个晚归的,细微地咳一下,衬得整个伊城的夜又静又深。
远远的小广场上,老垂柳们的枝条一动不动,也仿佛睡着了。旁边一星的红火一亮一暗,那是还未收摊儿的老荆在抽着烟,想心事。
多年少了,老荆其实和这几家音像店的关系也处惯了,除非上面严查,不然,老荆是不怎么大动阵仗的。
一次,突然说是上面的人下来搞联查,提前也没怎么通气。老荆得知消息时,人家已经快到单位门口了。老荆操起电话就打,几个电话打完,上面的人也来了。就出发去查。
第一站到了阿奈的音像店,柜台上摆着一摞盗版碟,架子上放的全是正版的。老荆边往车上搬这些盗版的,边喝斥阿奈,叫你不要弄这些,说了多少次不听,没收,没收。阿奈也不搭话,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上面来的人巡查了一番,见再无异样,就走了。
到了老林的店里,则清一色全是正规音像出版社的碟,一张违规的都没有。
老荆心里有数,这次没收了阿奈的多少张,下次,就没收老林的多少张。没有其它好办法,只能这么轮着来。私下里,也许老林或者阿奈,时不时也会逛到小广场上吃一碗老荆的馄炖呢。
唉,伊城,就是这么小,小到你让恼不起来,也恨不起来。人人情情的事儿,就像老荆铁锅里煮着的馄炖,翻搅着,挣扎着,不知不觉的,就熟了。
当年的炭市场,那真的就是炭市场,卖大炭的、买大炭的,总是停着那么三五辆农用汽车。炭乌黑明亮,卖炭的人也乌黑明亮。这些卖炭的人里面,很有一部分,都是当年骑着破自行车满街追着拉炭的大车跑的卸炭工,跑着跑着,挣下了钱,就买一辆农用三轮汽车,自己开始卖炭,他们后面,就又追着一群卸炭工。
只不过,后来追着炭车跑的卸炭工们,大多成了甘肃宁夏一带的人,本地人渐渐少了。
这是因为,本地的平房逐渐开始拆迁了,城市逐渐开始扩张了,有一部分近郊的房和地也被征走了,又恰好,这里面就有一部分以前的卸炭工,有了钱,他们自然也就不再出来追着炭车满世界跑了。
渐渐的,炭市场的炭车越来越少了,因为平房越来越少了,对炭的需求量几乎没有了。
渐渐的,炭市场周围的平房都拆了,炭市场就成了一个小小的孤岛。后来,这个孤岛里进来了一批外地女人,她们租住了炭市场里面的旧平房,因为这里房租低廉,自然的,这些女人的价格也就比较低廉。
有时候,早上路过炭市场的边缘,她们会站在平房的大门前向你勾手指头。大多数人是不会理睬的。
可是,一次,有个七、八十岁的老头儿死在炭市场里面的一间平房里了,死的时候,一丝不挂。人死了,硬了,衣服不好穿上身,他的儿孙们只好裹了一块毛毯把他抬出来。
伊城的人们议论说,这老头儿红火死了。
伊城方言中,红火这个词是有好几种意思的,全看具体的语境来解释。比如说,这老头儿红火死了,意思就是说,他是死于男女性事。再比如说,这个人真红火,是说这个人比较二或者有幽默感。还比如说,某个地方有打架闹事的场面,可红火了,这是一种讽剌和揶揄的语气。还比如说,有些男人会对女人说,让我把你红火一下,这是赤裸裸的询问和挑逗。也有男人对女人说,走吧,咱俩红火一阵儿去,这一般是两情相悦的境界。
死在炭市场平房里的这个老头,他不仅红火,而且红火死了。他的子孙因此而蒙羞。
不过,这事儿没议论多久,也就一阵风一样地散了。这是因为,伊城这时已经没什么平房了,人们都住在高高的楼房里,抬头不见,低头也不见,晚上不见,早上也不见,各走各的路,各活各的人,再想要像从前那样,街头巷尾地遇见,不急不徐地唠上好半天,已经基本没有可能了。
人们甚至不太清楚这个老头儿家住哪里,是什么时候出殡的。
平房时期,谁家殁了人,一般是在自家院儿里或者大门外的空地上搭个灵棚,来来往往或者左邻右舍的,就都知道了。
现在,没有地方了,楼房旁边还是楼房。
殡仪馆建在远远的郊区,开车都要好半天,哪个人殁了,即使是住在一个小区,别的人都未必知道。
所以,死在炭市场的老头儿,他的事儿并没有在伊城传出多远,就被回旋在小区高楼间的风吹散了。
面对零星的死亡和消逝,大而空旷的伊城不动声色,像个冷漠而麻木的看客。
四季之外,还是四季;高楼之畔,还是高楼。
仰望伊城的楼房林立,我怎么也找不到它前世的印记和今生的轮回。
伴随着伊城崛起一座又一座的高楼与大厦,倒下去的则是一大批低矮、老旧的建筑,这些建筑在拆旧建新的滚滚大潮面前,是那样的自惭形秽、不合时宜。当然了,与这些建筑一起拆掉的,是它背后那些风风雨雨的人和事。
广播电视局和第一派出所拆掉后,在它们原来的位置上,建起的是一排崭新的商铺和住宅楼。年轻一代中,已经少有人记得这些崭新背后原来的老旧是什么样子。更不知道埋在岁月深处的那些事情了。
九十年代初的一天,我放学回家正端着饭碗吃饭,时间大约是十二点左右吧,就听见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那一刻,我看见厨房后窗户上的玻璃明显地被这巨响震颤了,我手中的碗也跟着一齐被巨响震颤了。谁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大概过了十来分钟左右吧,听见外面有人喊,是飞机爆炸了。
这个消息在彼时的伊城,大概和日西升水倒流差不多一样令人震惊,或者比这个要更让人震惊,因为,那个年代的伊城,街上跑着的为数不多的汽车大概不会超过五种牌子,更遑论飞机了,更遑论飞机从高空跌下来爆炸了。
我们玩命一般骑着自行车赶到出事的地方,伊城一中。
我们竟然比警察和消防队去的还要早,现场是黑压压的人,和元宵节伊城的人数差不多,甚至比那时还要集中和拥挤。没人敢往近走,人们只是远远爬在墙头张望。我奋力挤到里面,隔着一中的铁大门向里张望。
与此同时,消防队也赶到了。
我看到了半个飞机的样子,周围是一片焦黑的颜色。这飞机的头部已经没了。消防员正往残骸上喷水,一股呛人的烧胶皮味道冲进鼻子里,又比那味道冲得多。已经看不到着火的部位了,只有丝丝缕缕的青烟冒出来。
喷了一会儿水之后,消防员用一根长长的钩挠搭进飞机残骸里,片刻之后,他们从里面拖出一米来长的一截身体,据说,这是飞行员的遗体,是的,应该是,我当时看到了头部,当然,全都是焦黑的颜色。
这时,突然又传来一声巨响,不知是什么再次爆炸。惊恐万分的人们突然向后退,然后转身狂奔。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声说是炸弹爆炸了。这更加激起了人们的恐惶,人们后退的速度更快了。此时的我,被裹挟在人流中,有那么一瞬间,我的双脚离开了地面,被人挤着向前移动了两三秒钟之后,才重新落地。
回头看看刚才站过的地方,如同家乡的窟野河在洪水过后的样子,有一滩零零散散的鞋子搁浅在那里。有人要回去找自己的鞋,这时,警察们开始封锁现场了,厉声催促人们离开。
此时,各种传言仿佛金桌市场炒货铺子的那口大铁锅里的豆子一样,开始在人们群中炒响了。
事情是这样的:这是一架军机,在演习飞行过程中突然失控,飞行员临危不乱,勉力操控飞机飞到当时空着的伊城一中的篮球场上方。此时正是中午放学时分,球场只有三个学生在打球,在飞机坠下来的一瞬,其中的两名学生迅速跑开了,另一名慌了神,与坠落的飞机同向奔跑,结果,巨大的飞机追上了他之后,把他吞没了。
也就是说,在这场发出巨响的灾难中,一共死了两个人。
一个是飞行员,一个是学生。
伊城的人们后来纷纷议论说,国家培养一个飞行员好像要花上百万的钱,这钱对于当时的伊城来说,是天文数字。也绝没有人会想到二十年后的伊城,一个普通的拆迁征地户手中,也可能握有这么多财富,而这些财富又将给伊城带来一场多么巨大的风暴和远胜于这场事故的灾难。
当时,这架飞机失控坠落之前,曾经低空滑行飞过广播电视局的上空,而那时的广播电视局院子里,立着一根高约72米的天线铁塔,飞机机腹擦着铁塔掠过去,约一分钟之后坠落于伊城一中的篮球场上。掠过时巨大的惯性带倒了天线铁塔,铁塔弯曲倒下的部分砸到了广播局后面的一处民房,这座房子是土坯房,房顶被砸了个大窟隆,洒落的泥土落满了这家人的面瓮。当时,恰好家里没人。
人们又说,当时飞行员本可以提前跳伞而让飞机坠落在广播电视局一带,可是,他没有那样做,因为那里是密集的民居。
此时,是九十年初期的伊城。
这件事,当时是严格保密的,广播电视局的记者拍摄回来的视频资料被收走,各类消息渠道一致静默,因为,这是一架军机。
就这样,这件事随着时间的水流,被冲得很远很远,今天,我不知道伊城的档案部门有没有这件事情的记录。我想把它写下来,因为它真的发生过,发生在伊城的这些老旧的建筑里,发生在已经泛黄的时空里。
广播电视局的老房子,到今天的样子,已经是第三次变迁了。由最早的平房到第二次建成的三层楼房,当时,这三层楼的建筑在伊城算得上一座显眼的建筑。第三次,这三层楼房被拆掉了,取代它的是十三层的楼房。
如果不再提起,那么,发生在它从前的故事,就会像青烟一样消散了。
那时的伊城一中,后来也几经变迁。
一中迁到新址后,四中搬进来。
四中迁到新址后,这里成了青少年宫。
当初飞机坠落的那块篮球场,后来在学校扩建时,被改成学生宿舍,再后来,又被拆掉,成了绿地。
现在,当初飞机坠毁的那块地方,是一排高大的杨树,杨树旁边是茂密的灌木丛。
我弄不清,当初那声巨大的爆炸声,到今天,究竟回响在几个伊城人的耳朵里。
那些年的伊城,发生过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情。
现在的皮市场一带,曾经是一个油库。有一次,油库的一个管理员要查看一桶油的数量,他就划着一根火柴凑上去看,结果,一不小心,火柴掉到了油桶里。
还有一位派出所所长,在半夜巡逻时发现了一名入室盗窃的人,他对这名盗窃犯紧追不舍。结果,第二天,人们发现了这位所长的尸体,他的脑袋被石头砸碎,而盗窃犯不知去向。
这两桩事情,都有旁证。可是,旁证的人无论如何也无法说清当事人的心态和动机。比如,油烟管理员岂能不知道用划着的火柴查看一桶油是多么蠢的一件事?可是,他就那么做了。比如,那名派出所所长来不及等候同伴,一意孤行地追逃,结果被狗急跳墙的凶犯一击毙命,导致这桩案子成了至今未破的悬案。
伊城的人们都说,有些人在将死之前,会有很多反常举动,他们这种举动,通俗点儿说就叫寻死。
悲剧之所以是悲剧,因为它可以在多少相关或不相关的人心中掀起一场悲伤的风暴。而不可思议的死亡则不一定。诸如油库爆炸和追凶被杀这些事情,一部分伊城人会来上一句,哼,个儿寻死,还说天要命。时日一久,这些事情也就慢慢地淡了,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