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平之
什么是少年?
韩松落说,“生动饱满,身着白衣,眼睛黑亮,任然后他们遇神遇佛,任他们等待世道艰难、春雷滚滚,任人事堆积,将他们推入人世的浩瀚。”
林平之,就是这样一个少年。
从最初的锦衣白马,架鹰负弓,到最后的家破人亡,诡异妖邪,一个高傲的少年,还来不及见识江湖险恶,便被世事一把推进了江湖。
笑傲江湖真是一部黑暗的政治小说,我们只看到令狐冲的肆意飞扬,却没有看到,令狐冲成为一代大侠,后面有多少匪夷所思的机遇和幸运:
绝顶高手风清扬传授独孤九剑,黑道一呼百应的魔教大小姐青眼相加,诸多江湖豪杰奔走相问,就连最后高傲任性的反抗了黑道魔头任我行,一场腥风血雨也因任我行的突然暴毙而消弭。
而后,令狐冲与黑道小姐喜结连理,携手同游,在华山绝顶上共奏一曲笑傲江湖。
可是,这么黑暗的笑傲江湖又怎会是这样一个美好的童话,如果没有那么多幸运和主角光环加持,令狐冲可能已经死过了许多次,可能死在衡山群玉院,可能死在黑暗的西湖牢底,也可能死去体内八道真气并发。
江湖就这样一个相互碾压的绞肉机,你只可能是林平之,历经千辛万苦,才发现诸多虚妄,最后只能靠自己,遇神遇佛,一力承当。
【1】
林平之在笑傲中的出场,堪称主角标配,镖局家的公子哥,虽然纨绔,但是一身正气,因见卖酒的姑娘被人调戏,便为其出头,累及爹娘和镖局后,还能重情重义,冒死将镖局的下人背回来。
忽听得林平之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我在这里。”众人大喜,奔到门口,只见林平之高高的身形正从街角转将出来,双肩上各负一具尸身,正是死在街上的那两名镖师。林震南和王夫人双双抢出,手中各挺兵刃,过了血线,护着林平之回来。众镖师和趟子手齐声喝彩:“少镖头少年英雄,胆识过人!”
被灭满门,还能恪守江湖道义。宁做乞丐不做盗贼。
到得午间,腹中已饿得咕咕直叫,见路旁几株龙眼树上生满了青色的龙眼,虽然未熟,也可充饥。走到树下,伸手便要去折,随即心想:“这些龙眼是有主之物,不告而取,便是作贼。。想到此处,不由得背上出了一身冷汗,立下念头:“终有一日,爹爹和我要重振福威镖局的声威,大丈夫须当立定脚跟做人,宁做乞儿,不作盗贼。”
在敌人睡觉,大仇就要得报的时候,尚能够不做小人,要堂堂正正的斗一场。
林平之提起长剑,心想:“一剑一个,犹如探囊取物一般。”正要向那仰天睡着的汉子颈中砍去,心下又想:“我此刻偷偷摸摸的杀此二人,岂是英雄好汉的行径?他日我练成了家传武功,再来诛灭青城群贼,方是大丈夫所为。”
面对比自己身份和武功查出许多的农夫,能忍一时之辱,不恃强凌弱。
林平之大怒,斜身一闪,举掌便欲向她击去,陡然动念:“我求食不遂,却去殴打这乡下蠢妇岂不笑话?”硬生生将这一掌收转,岂知用力大了,收掌不易,一个踉跄,左脚踹上了一堆牛粪,脚下一滑,仰天便倒。那农妇哈哈大笑,骂道:“小毛贼,教你跌个好的!”
在天龙八部里,有一个细节,是萧峰在杏子林口述路遇风波恶与挑粪人打赌,同样是被泼了粪,风波恶哈哈一笑而过,武林中人都敬为真汉子。
而林平之同样际遇,却并没有一个名满天下的乔帮主来赏识他。
所以,在读书前半段,我对林平之还是颇有好感的,只可惜他只是一个假主角,金庸给了他一些主角的特质,一些向上的美好,然后大笔一挥,把他通往大侠的路全部堵死了。
【2】
一个无助的少年,即便被惨烈的灭门,可是还不失对这个世界的希望,在刘正风洗手宴会上,忍辱负重,被余沧海抓住手腕,疼的要昏死过去,还是一声不吭,怒目而视。在恒山群玉院,明知并不是余沧海的对手,还是出言相救令狐冲。
这个时候,他的心中还有公平正义,还有灵魂,还向往着能通过自己努力,让这些坏人得到严惩。
拜入华山派岳不群门下的时候:
林平之当木高峰的手一松,便已跳开几步,眼见这书生颏下五柳长须,面如冠玉,一脸正气,心中景仰之情,油然而生,知道适才是他出手相救,听得木高峰叫他为“华山派的岳兄”,心念一动:“这位神仙般的人物,莫非便是华山派掌门岳先生?
林平之开始得遇名师,拼了命的练剑,这个时候,他应该对这个世界还是充满希望的,就算师父不替自己伸张正义,自己还可以通过加倍的努力去报血海深仇。
可惜的是,这个世界坍塌的太快,如果不是岳不群在林平之背上的那一剑,他应该还会天真的以为这个江湖有属于自己的出路,师父会为自己做主,只要努力,就可以达成目标。
可是他错了,错的离谱,从最开始的福州灭门,他的师父就不是身处室外的高人,而是一直觊觎在旁伺机行动的窃贼。
他要得报大仇,除了练成绝世武功,除了靠自己,再也没有别的门路,一条都没有。
我想林平之那刻应该是崩溃的,所有对于江湖的美好希望全部都被灭的渣都不剩。
父母惨死,镖局灭门的惨剧历历在目,身边却没有一个值得信任的人,所有的人都想害他,所有的人都想要他的祖传剑谱。
余沧海和木高峰巧取豪夺都磨灭不了他的意志,却在师父背后一剑后彻底的信仰坍塌,感受到江湖的彻骨寒意。
笑傲江湖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呢?
余沧海灭了林家满门,这事应该已经传遍了江湖,按照冲虚的说法:林振南就像是一个手拿黄金的三岁小孩在闹市中行走,怎么回不被盯上呢?
这些江湖地位显赫的江湖大佬们,不觉得余沧海做的有怎样过分,更加没有人出声谴责。
在刘正风的金盆洗手宴上,恒山派的师太,泰山派的掌门人,没有一个人以和这种人同席为耻,他还是被当做武林一派宗师被恭敬请到宴会上。
对于他们来说,恒山派的小尼姑被掳,泰山派的弟子被杀,那是更加大不了的事情。至于一派掌门灭一个林家,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江湖上到处都有这样的事情。
向问天一个不高兴可以弄死三个无辜的路人,魔教圣姑一个害羞就可以让人自挖眼珠,远远的发配到没有人的海岛。
有实力者才可以有资格笑傲江湖,没有实力的人就只能趴在地上苟延残喘。
就像小师妹受辱时,令狐冲可以孤独九剑,刺死贼人,恨恨的说,你们辱我小师妹,一个都别想逃。林平之也想,他也想说,余沧海,你灭我福威镖局满门,你们一个都别想逃,可是,他能么?
【3】
林平之和令狐冲互为镜像,也许就是一个人,只是一个感受到了江湖的善意,一个确是在寒夜里走了太久,走的身体都已经没有了温度,也没有了接受别人温度的能力。
就像孔庆东的评价 “在人生的寒夜里,他体味到的是屈辱、卑劣、龌龊。在仇恨的黑夜里,等待得太久的他,已经没有了接受温暖的能力。他没有了鲜活的生命,只是自己的工具。他的目的很简单,他没有那些名门正派的领袖那样的“雄心壮志”,他只想复仇。他不是令狐冲,两人的境遇是不一样的,一个是进出自如,一个是无路可退。”
林平之的无路可退,惊心而又惨烈,为了获取辟邪剑谱的消息,他不惜每晚去悬崖绝顶听岳不群夫妇谈话,在写着剑谱的袈裟被抛出窗外的时候,他几乎是孤注一掷,几乎是连命都不要,手攀绝顶,用脚勾住了剑谱。脚下悬崖烟雾缭绕,深不见底,他的第一感觉不是后怕,而是老天有眼,自己幸运。
我不知道在拿到剑谱的那一刻,他是怎样的心情,面对剑谱的前面八个字他又在想什么,可能就是像他在手刃木高峰与余沧海时的所说的那样,付出再多,一生绝不后悔。
在林平之最后出场的几次里,他终于用最惨烈的方式杀死了余沧海和木高峰,眼睛被毒瞎,全身流血,还兀自在大笑,我终于报了仇了。
那场决斗说不出的诡异妖邪,俊美的少年,脸上阴晴不定,充满优雅和怨毒,嘴角却是残酷的笑意,用尖利的嗓音肆意的嘲弄着余沧海和他的一众弟子们,一股子末路的气息弥漫在青城派。他得意,全身都充满了复仇的快感,妻子快被杀死,也不管不顾,这应该是他自父母双亡后为数不多的快乐的时候,他要慢慢享受,哪怕付出所有,也一生不悔。
最后,他身受重伤,被破相,被毒瞎,可是,他还是拒绝了令狐冲的伤药,像一匹孤高的狼,朝着他自己的末路走去。
【4】
林平之的最后下场是被囚禁在西湖牢底。他说他绝不后悔,只是在以后的日子里,不知道他会不会想到,很多年前的那一天,和风熏柳,花香醉人。他锦衣白马、架鹰负弓,带着四个随从,大笑着出城打猎。
一切都很美好,江湖还没有显现出最残酷的景象。
那个泡在蜜罐里,不知江湖险恶的年青少年,不会知道接下来迎接他的是怎样一番境遇。也不会知道,这也许是他一生中最后的快乐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