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不安的期待
时间到了1995年。孟山都和他的合作者们正在获取巨大的成功。岱字棉借阿拉巴马虫害的契机大卖了一笔Bt棉种,Asgrow的抗Roundup大豆让吃惊不已的农民纷纷掏腰包购买。唯一的问题是先锋。曾经在焦躁中,孟山都把抗Roundup大豆和Bt玉米的专利权卖给了先锋,自己得不到先锋一分钱的特许权使用费。更根本的问题在于种子公司无法向农民收取孟山都所设想的基因价值。
孟山都想出了绝妙的解决方案:农民需要用和原来一样的价钱购买种子,但是要为孟山都的基因额外付一笔"技术费用"。孟山都这样可以成为"面向每个农民的新基因独家供应商"。更重要的是可以通过这种授权强制禁止农民留种来年再种。这堪称是"将生物学转换为产品的一次最重要的尝试"。
混迹农化业多年的孟山都认为,其对基因、种子乃至植物的控制,只不过是一种把农业"现代化的举措",能让他们多多获利罢了。
岱字棉公司很开心地接受了孟山都这一方案。他们觉察到,如果农民对种子价格表示不满,他们会把矛头对准孟山都,孟山都还能帮助他们防止农民留种复种。而Asgrow在孟山都的哄骗和说服下,也打消了对先锋依旧按照原来方式进行定价对其造成冲击的疑虑,在协议上签了字。但先锋可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他们拒绝了孟山都的方案。
在最初的怀疑乃至愤怒后,牢骚满腹的农民们最后还是同意了孟山都的定价方式和技术协议,接受了基因工程带来的"农业新秩序"。在这一新秩序里,
"种子居然抢占了化学物质的销售份额。基因成为财产。大豆不再是大豆。它们包含了引起公众抗议的性状。它们的种植需要得到政府批准。"
孟山都毫无畏惧地迅猛引领着这场革命,无视公众反应。他们在农化业成功的历史,助长了他们"喜欢滋事、强硬、我行我素"的风格,奠定了他们"偏爱重磅产品"的"本垒打"策略。新CEO罗伯特-夏皮罗被前任马奥尼称为拥有"一个幻想家的灵魂和一名会计师的个性",喜欢空想,大胆而冒进地追求进步,具有宗教领袖般的煽动性,无视过去的经验教训。他主张孟山都的成功在于"不停的创造、深刻的创造、彻底的创造和持续进步"。"一步到位"不再是切合实际的选择,速度高于一切,孟山都必须如救世主般主宰世界,不可战胜。
然而,先锋良种不为所动。他们建立的法律壁垒避免了孟山都的恶意收购,同时他们更无视夏皮罗的威逼和利诱。他们拒绝交出Bt和抗Roundup基因的专利权,于是两者关系逐渐恶化。孟山都意识到他们在玉米领域需要一个新的合作伙伴。他们找到了迪卡博,先锋公司的宿敌。1996年孟山都收购了迪卡博,获得了他的Bt转基因玉米专利权。不久,迪卡博开始起诉先锋等种子公司侵权。这背后很难不让人相信没有孟山都的唆使,旨在逼迫先锋屈服,交出宝贵的那两个基因。弗雷利威胁先锋,自己的基因和迪卡博的种子联手,摧毁先锋是分分钟的事。这种威胁,"大部分都出于报复"。
与此同时,孟山都还面临着另外一场战斗。戴维-埃里克森,一个大豆种植户,意识到如果美国种植的转基因大豆出口到欧洲,而欧洲法律将其视作"生物学威胁"而拒绝之,将会给依赖出口的美国大豆产业造成巨大的危害。Asgrow和孟山都"正在拿美国农民的生计打赌,但看来几乎谁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孟山都应要求发信件给大豆种植户,提醒他们出口方面可能的危险,但是农民对这一点知之甚少,都没当回事。然而与此同时,美国最大的粮食加工商ADM也发现了这一隐患。在他们看来,凡是无法出口的大豆,就是污染,而且是"更加险恶的破坏力"。于是ADM通知其供应商,他们不欢迎转基因大豆,除非得到欧洲和日本批准。种子经销商发现无法从正常种子中清除掉转基因种子。孟山都和种子经销商与粮食加工商不得不共同建立了转基因大豆的单独加工系统,但这些复杂和昂贵的行为甚至都不过是徒劳的。当务之急是孟山都的转基因种子在欧盟得到尽快的批准。
孟山都选择了英国作为敲开欧洲大门的敲门砖。1995年英国通过了抗Roundup大豆的安全性检查,并向布鲁塞尔提交了卷宗。可是,各国的疑虑各不相同,"对于该做什么既担心又茫然无措",讨论变得无比漫长。失去耐心的孟山都在1996年的春季对欧盟进行了最后的游说。这次对欧盟施加压力最大的是美国政府。美国的贸易特使指责欧盟对抗Roundup大豆施加了贸易壁垒。最终在1996年3月的表决中欧盟做出了有利于孟山都的决定。
事实上,转基因食品在欧洲销售已有先例。英国的Zeneca有一种转基因番茄酱制品。在1996年上市之前,Zeneca早已经获得了食品安全许可,并且通过媒体告知公众在番茄酱包装上采用特殊的标记表明其转基因身份。Zeneca发现,消费者愿意接受转基因番茄酱,其销量超过了竞争对手。Zeneca的贝斯特认为,"你需要给消费者一个选择",消费者会用脚投票。
而孟山都的注意力似乎都在政府管制上,对于公众反应则漠不关心。贝斯特决定提醒一下孟山都。而夏皮罗认为贝斯特在"夸大其辞",杞人忧天。事实上,孟山都甚至把Zeneca对公众反应的忠告,看成是避免其进入欧洲市场,给欧洲企业赢得追赶孟山都的时间的一种策略。贝斯特把孟山都对其建议的漠视看作"无比傲慢"。
贝斯特的忠告不无道理。美国和欧洲消费者的差异十分巨大。欧洲人更不信任政府机构的管制,而给予环保团体最值得信赖的评价。而在美国,对专家和政府的信任度要远超环保主义者。对欧洲人来说,"政府的批文并没有太大意义"。孟山都企图把美国那一套照搬到欧洲的想法是完全不可行的。1996年英国的疯牛病风波反映了这一现实。尽管英国政府坚称牛肉是安全的,但是民众仍然深信牛肉有危险,并且因为"他们一点都不了解",所以更不愿意去冒险吃牛肉。
而这些现实被夏皮罗和其他孟山都高层有意或无意地忽视了。公众压力的包袱,就此背在了大刀阔斧而傲慢执拗的孟山都身上。
第十二章 成功的年月,争执的年月
视线转回美国:孟山都的Bt抗虫产品和抗Roundup产品在美国市场上正取得着巨大的成功。先锋公司抛弃了之前认为"单个基因不重要,转基因无法取代传统育种"的傲慢信念,大量生产Bt玉米。到1998年,Bt玉米几乎占到当时全美玉米种植面积的四分之一。农民们也对Roundup Ready的标记趋之若鹜,完全不顾种子的其他特性。
此时一些小种子企业感受到了危机感。麦克-埃尔哈特,明尼苏达州的一个家族小种子企业的拥有者,看到抗Roundup大豆售卖的火爆情形,"第一反应是恐惧,害怕被逐出这个市场,害怕只有大种子公司才能获得许可"。他和20多家小种子商联合组建了北星基因。埃尔哈特代表北星基因和孟山都谈判,获得了基因的使用权,但同时只能售卖有孟山都的基因的种子,并确保购买的农民都签署了孟山都的技术协定。埃尔哈特和许许多多小种子企业一道促进了转基因植物的大范围铺开。
"在农业史上,对一项技术创新的接纳,最迅速最热切的莫过于此。"
尽管孟山都销售人员的确有时会夸大其转基因产品的优势,但是农民们还是以令人咂舌的速度接受了这些产品。美国农民和城里人一样,都热衷于新东西,因为"新在北美文化中就意味着更好"。并且,Bt和Roundup抗性"都是对常见问题的简易解决方案",农民们自然喜欢一劳永逸。
但是新技术带来新规则,而其中一些则让农民"迷惘而恼火"。
首先,Bt抗虫作物在种植时,为了防止昆虫出现对Bt的抗性,农民必须种植一定比例面积的"避难所",在里面不种植抗虫作物,也不喷杀虫剂。这个比例在棉花是4%,玉米则要求5%。但是在Bt作物迅速发展后,科学界觉得这个比例还不够。
1997年一群研究人员提出玉米的避难所要至少达到20%的比例。孟山都们自然无法接受这么大的面积飞跃。孟山都求助国家玉米种植者协会(NCGA)与科学家们进行辩论协商。
孟山都起初不愿意妥协,科学家们把这种态度看作孟山都对Bt的作用毁灭的可能性漠不关心。然而一名农业经济学家从经济角度证明,种植大的避难所增加成本几乎微不足道,但是对昆虫Bt抗性的产生可能性下降有很大的促进作用。两方都开始反思自己的立场,最终达成了妥协:20%
而在棉花方面,避难所问题的争斗则更加惨烈。美国南方主产棉花,而南方的种植者们习惯了"独立自主",具有强大的政治力量,并且避难所的成本在棉花上要比在玉米上大得多。昆虫学家们主张增大棉花避难所到10%的研究被棉农视作背叛之举,遭到了政治上的猛烈攻击。孟山都和棉农们幻想"无限制地应用新技术,从中盈利",并谴责环保主义者"阻碍可能降低有害化学物质用量的新技术";棉农们更坚信"科学总会给出解决办法",Bt很难完全失效,即便Bt失效也会马上有其替代品。而昆虫学家则珍视Bt的宝贵遗传资源。这场掺杂了"经济和意识形态"的辩论仍在继续着。
另一个让农民感到不适的新规则是孟山都的转基因作物不允许种植者自己留种并在第二年种植。孟山都出台了一系列严厉的规定惩罚自己留种复种者,并设立了电话热线鼓励人们举报"种子侵权"。种植者们感觉自己"像是在俄国",互相监视是否清选了转基因种子,并担心被牵连的风险。而这并无法律依据,
"这是孟山都的法令"。而孟山都对此毫无愧疚:
"我们感兴趣的只是保护我们的知识产权......如果没有这些规定......投资就会付诸东流。就这么残酷。"
有人对这严酷的规定做出了自己的抗争。帕西-施迈瑟,一个喜欢冒险的加拿大农民,1998年发现自己的地里有了孟山都的Roundup Ready双低油菜(canola),但他声称自己没买过孟山都的种子。他认为是风吹来的花粉造成的。然而施迈瑟田里的油菜抗性纯度高到不可能由偶然事件引发的程度,并且种子"似乎经过了清选"。孟山都认为施迈瑟从邻居那里搞到了他们的种子,但是无法证实。2001年法官裁决,施迈瑟地里的转基因油菜并非如他所说是风吹来的,但是不管是怎么来的,他都在没有向孟山都支付知识产权费的情况下,有意种植了转基因油菜,这侵犯了孟山都的专利权。这一判决遭到了广泛而激烈的痛斥,"农民可能不得不为仅仅是被风吹到地里的基因向孟山都付钱"。
而孟山都不为所动。弗雷利坚称对私自留种的制裁有利于大多数农民。复种会"使照章办事的农民濒临崩溃的危险边缘"。并且,这一规定还使得转基因大豆和杂交玉米处在同样的地位。由于杂交玉米常常存在自交衰退,因此留种复种并非"切实可行的原则"。
但是,弗雷利忽略了这一点:杂交种无法再利用源于其生物学特性,农民仍有选择复种的权力,只不过要以牺牲产量为代价;而孟山都的禁令则直接禁止了农民的选择权,复种的转基因种子仍然长得好,但就是不能用于复种。
孟山都的此类行为,就此奠定了其在民众心中的印象:
"这是一家咄咄逼人、毫不妥协的公司,决意改变游戏规则,以及农业的面貌。"
商业、政治和科学碰撞、交织,改变着孟山都的内外面貌。
第十三章 权力之争
在夏皮罗近乎疯狂的煽动引导下,孟山都的企业信条变成这样:孟山都是救世主,将会带领世界避免即将到来的大灾难。然而正如弗雷利所言,孟山都"炮制这么一个谁都无法实现的精彩故事只是为了赚钱",而孟山都内部在夏皮罗的鼓动下对这一信条"几乎到了不容置疑的地步"。
而野心勃勃的弗雷利与他一拍即合。他"对技术改变世界的潜能深信不疑",鼓动着手下的科学家们研究更多更有价值的基因。他时常拿电脑做类比,认为基因工程的业务"几乎永无极限"。并且弗雷利认为,拥有"整合主宰这个行业所必须的所有条件"的孟山都终将拥有一切。随着孟山都的基因价值不断体现,弗雷利认为是时候突破"仅仅将基因许可给种子公司使用"的现状了。他要确保孟山都不会再犯将基因拱手卖给先锋那种缺乏勇气的错误了。
孟山都第一个目标是Asgrow。之前除了和孟山都合作,Asgrow也和德国的AgrEvr公司合作研究出了抗Basta的大豆品种LibertyLink。随着孟山都对Asgrow的买断后,Asgrow与德国人的合作终止了。不仅如此,孟山都还处处为德国人设限,将AgrEvr的种子几乎逐出大豆市场。这一局面,在Asgrow的约翰-希林格看来,更多要归咎于AgrEvr那种欧洲公司的"尾大不掉、官僚习气”和“谨小慎微"。
孟山都意识到了种质的价值,他们确信,"要更快捷地将科学发现转变成有价值的产品,种子公司是必不可少的"。孟山都同时害怕其他公司"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害怕自己被"封锁在市场之外"。
孟山都不愿意把自己的基因交付给小种子公司。一方面,孟山都不想被小种子公司可能生产的劣质种子毁掉名声;另一方面,孟山都认为种子公司的合并才能获得更大的经济效益。种子公司越少,竞争越少,抬高价格的机会越大。
于是孟山都开始大肆收购种子公司。出于被排斥出市场的恐惧,孟山都每次出价都要远远高于其竞争对手。先是霍尔登基础种子公司,然后是其长期合作伙伴迪卡博和岱字棉(后因反垄断原因被驳回),然后是英国最大的种子公司植物育种和Cargill。孟山都还宣布计划和美国家用产品公司合作,在制药界展开竞争。
经过这样一番高达80亿美元的收购狂潮,孟山都一跃成为仅次于先锋的世界第二大种子公司。这是孟山都20年生物技术发展的巅峰时刻。帝国建立起来,更具威慑力了,但也变得"更脆弱"。
首先是这一系列的收购使得孟山都债台高筑,不得不冒着难以兑现其对华尔街的诺言的风险。另一种危险则更难预计:孟山都在农业行业近乎垄断的地位带来了"日益强烈的敌意和激愤的攻击"。
孟山都的做法跟微软的"产品捆绑"策略非常相似。就像使用windows就必须用微软的其他授权产品一样,种子公司要想销售孟山都的产品,就不得不放弃销售其他公司的竞争产品。然而孟山都毕竟没有达到垄断的地位(种子销售头名仍属先锋),因此反垄断诉讼并非孟山都的头号心腹之患。
真正的危险在环保主义者,而孟山都似乎对此一无所知。孟山都成为了环保主义者们对"农业的工业化、家庭农业的消失以及农化大企业的势力增长"的恐惧最好的化身。并且,
"孟山都的理想越是宏伟,这家公司显示的兆头也就越是不祥"。
1998年,一个名叫孟山都的生物技术的幽灵,在美利坚上空游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