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伪作家的一天

【1】

唉!必得先叹一口气!

很多伟大作家的成功仿佛都离不开《红楼梦》,比如张爱玲,十几岁狂读红楼;三毛周游世界,随身带着红楼;就连老舍那个可爱的小老头儿,写小说也受其影响;当代的就更不必说了,出了个刘心武,在《百家讲坛》上讲了好几个月,说高鹗续书多么糟糕,亲自续了一本,我却觉得比高鹗续得还要糟糕,糟糕的主要是情节,究竟语言,还是学得了曹公两分,用这两分语言去写别的,也是个不错的作家了。

所以,《红楼梦》就是一座宝矿,只要从中挖得一点宝物,就够自己显身扬名,想当作家,也必得和《红楼梦》扯上一点关系才行。

我沦落到今天想当作家的地步,仔细想了一下与《红楼梦》的渊源,竟也可追溯一番,只是这经历不似别人那么光辉灿烂。

我写奶奶的文章里曾说过,她常年看《红楼梦》,但她那本书,是繁体字,得倒着读,我看不了。

真正读《红楼梦》是上高中,高二的语文课本里有一篇文章叫《林黛玉进贾府》,我读了爱不释手,读完这篇文章,我觉得剩下的课文都该撕了。

可老师却把那些课文,从立意到中心思想到段落大意,掰开揉碎讲了好几遍,《林黛玉进贾府》,一语带过,说:“考试不考”。

——可是长大以后的人生考得全是《红楼梦》里“世事洞明、人情练达”的智慧呀!

看过那篇文章,就像尝过了鲜桃一口的小孩,得其美味,从此便留了心,一定得找本简体的《红楼梦》来读。

终于在县城的一个小摊上,买了一本盗版,趁着暑假,囫囵吞枣地读完。

第一次读《红楼梦》,我对前八十回和后四十回的变化完全无感。

人家张爱玲比我小的年纪就读出这样的见地:“只这年龄而头一回读,读到第八十一回,什么‘四美钓游鱼’等等,忽觉‘天日无光,百样无味’而感到那是‘另一个世界’!”

看看,人家读出了“天日无光,百样无味”来,我这个傻货照着情节一路追下去,就跟饭店吃大餐一样,浑然不觉做菜的厨子都换了。

我和天才大作家之间的距离,隔着一个光年。

【2】

真正读起书来,是大学了,我大学好像都是在图书馆里度过的,专业课学得一塌糊涂,只到考试的时候突击两个昼夜,凭着小聪明和写作的掰扯能力,不但不用挂科,还能得高分。

这是文科生的方便之处,管它会不会,只要用漂亮的字把卷子写满,多少骗来几分,要是再用两天功,有点干货,还能骗奖学金。

我还凭这点伎俩,裸考过公务员,几百人报一职位,得个第二。

我都快崇拜自己了。

大学那几年,我读遍了老舍、沈从文、张爱玲、余华、二月河、白先勇和金庸。《红楼梦》也不读盗版了,开始读正版,甚至她的多个版本。

古语说:“书读百遍,其义自见”,这话真真儿一点不假,翻多了,我竟也能看出高鹗的后四十回有多么“面目可憎”了。

但,你以为我读了这么多书就是好事?

错了。

我要这些东西用到升官发财,职场人生上,兴许混出个人模狗样。但我没有,我读多了书,自己手痒,不可救药地萌生了一个念头:我要写小说。

这真不是一个被看好的人生。

我当村长那几年,有人问我,你干嘛来农村?

我都不好意思说我是为了:体验生活。

那时候写作没自信,就想:我肯定不是一个好作家的材料,更不会是一个好村干部的材料,但我一定是中国最会写作的村干部。

于是明知那是个坑,我还是义无反顾地跳进去了。

我差点没牺牲在那坑里,2015年,终于活着回来,我更不想去上班了,攒了一肚子的故事,就像母鸡憋了一肚子蛋一样,不生出来,难受。

我确实也厌倦了外面那个嘈杂的世界,莫言不说了么:“人类社会闹闹哄哄,乱七八糟,灯红酒绿,声色犬马,看上去无比复杂,但认真一想,也不过是贫困者追求富贵,富贵者追求享乐和刺激——基本上也就那么点事儿。”

就那么点屁事儿。

我心安理得地坐在了家里。

【3】

我以为我过上了理想的幸福人生,可当我真的坐到书桌前的时候,才发现,写作,比那些“屁事儿”难多了!

以前我看别人的作品,就像挑拣市场上的小黄鱼,这个不美,那个不肥,我狂妄地形容莫言的文笔是“泥沙俱下”说贾平凹“思想下作”说余华“江郎才尽”。真到自己写起来,真是千难万难。

所以提起写作,我在文章开头先就叹了一口气。

我每天早晨八点打发孩子和姚先生出门,然后坐到书桌前,打开电脑,瞪着昨天断开的文档,一个字也写不下去。

我上午写不下去的原因说起来很羞愧,就是:还-没-收-拾-屋-子-呢!

我不是处女座,但对很多事情,都有洁癖。

我的书桌必得一尘不染,姚先生昨晚换下来的衣服必得洗干净晾上,被子必得叠,房间不能乱,我还得给自己换件衣服化个妆,我讨厌电脑屏幕上映出一张惨淡无光的脸。

我曾深为自己的矫情而烦恼,直到有一次听一个画家朋友说,她作画的时候必得焚香沐浴身心清净才敢起笔,我引为知己。

我还有个弱点,就是不太擅长编故事,一部好小说光有好文笔不行,还得有好结构。好文笔随手可写散文,洋洋洒洒,信马由缰,只要别忘了那个“神”就行。

小说不行,除了“神”,还得有鬼和妖魔,这些神鬼妖魔还得纠缠起来有冲突,所以,文学上有个评判作家的标准,就是看他是否有拿得出手的长篇。这个长篇,看的就是作家的架构能力。能架构一部好长篇的,都得胸有沟壑,这和灵感来了写首小诗完全不同,几十字的小诗,玩得是个心跳和才情,创作长篇,拼得是毅力和全局能力。

我于是知道自己,够呛能当上大作家了!

那也努把力,试一试吧。

于是我开始创作一部农村题材的长篇小说。

可坑死我了。

写这小说,我果然在结构故事上,费死了无数脑细胞,那真是达到了“吟安一个字,捻断数根须”的地步了(假如我有须的话)。

我跟个魔怔似的,擦地的时候想,洗衣的时候想,发呆的时候也想。想不出来就很苦恼,捶胸顿足,还会失眠,想出来就兴高采烈,有“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之情态。

姚先生嘲笑我,快别写了!但我有个外号叫“总有理”,我说:“不疯魔不成活”!

佛家说,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盛”,我天天都受着这“求不得”的苦。

干完家务,故事也编得有点线索了,终于坐定,我又开始和昨天写的稿子较劲。

有人夸过我文笔流畅,可谁知我那流畅的文笔可不是像小河一样流淌出来的,更不像李白“斗酒诗百篇”那么喷薄出来的。

我那流畅都是雕琢出来的。

就像绣花,一点一点排针布线,错一针,就是个疙瘩。也像训练一群小孩子,“你们几个这样站,你们几个那样站!”来回倒腾,还得把不好的“小孩子”扔出去。

我不知道别人怎么写作,反正我就是这么低效。

我给姚先生看稿子赚外快,也有这毛病,非把人家稿子字斟句酌地改,姚先生骂我:“带经费来的稿子,那么认真干嘛,过一遍得了。”

好吧,我对文字,也有洁癖。

豆瓣上有人说:写作,就得拿出匠人精神,时间从来不欺人,那些半年出本书的,要么天才,要么垃圾——我又找到了理论依据。

我就这么改呀改呀,眨眼到中午,肚子又饿了!

人是铁饭是钢,不吃饱饭咋扛枪,于是心安理得地给自己弄饭。一个人的饭还挺不好做,多了不行,少了也不行,撑着肚子写作,撅得慌,饿着肚子写作,对饭不甘心。

不管吃多吃少吧,这饭一旦吃了,又必得犯困,我自不例外,还得眯一会儿。

眯完盹儿,两点了,我都快恨自己了!

也不知是急的,还是憋得火候到了,我一般下午两点之后会文思泉涌,赶紧坐书桌前狂写一气,当然,质量是不管的,反正明天还要改。

写那么两个多小时吧,任务又来了。我家有个小妞妞,放学时间到了。小妞妞不接回家是要出大事的,所以,不管写得多么得意,必得放下一切去接她。

小妞妞回到家,会生出很多事端来,首先就是肚皮得填饱,今天想吃“瓜瓜馅儿的饺子”,明天想吃“栗子仁儿炖的肉”,或者举着一本图画书让我做“南瓜玉米饼”。我必得按着她的指令操作起来,这一操作,两小时又没了。

填饱她的肚子,我赶紧坐到书桌前继续写,小妞妞又不依不饶地来生事:

“妈妈,给我讲个故事!”

“妈妈,我要洗澡!”

“妈妈,你看我牙刷得白不白?”

我一边写作,一边应付着她的诸多“刁难”,速度可想而知。好在有下午那两小时的奔波,不至于夜里深恨自己一事无成。

【4】

一天天就这么过来了。我写小说,虽状如蜗牛,贵在积少成多,打印出来,也厚厚一本了。

通过这事儿,我有个体悟,世间任何事,真正做起来,都不难。

总的来说,我在这样的生活里,感受更多的还是快乐。在小说中,我可以随意把时间挪来挪去,可以把生活中的几个人物攒成一个,可以把人写死,或者写活,我与故事中的人物和生活中的人物,保有一个秘密。我可以让生活映照故事,也可以让故事映照生活。累了,就随意写一篇小文当做倾诉,比如这篇。

很多人该会问,你这么任性,靠什么生活?

还有姚先生么,以前没房贷,由着我玩票,现在,呵呵,伪作家,都得兼职了。

所以,文章最后回到房事:房地产虚高的可恶之处,不但透支中国人的物质,更加绑架了中国人的灵魂。

实在可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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