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无用”的写作课10||祥林嫂眼里的《祝福》

年度大课:更“无用”的写作课
我是个罪孽深重的女人。
我克死了三个男人。
我第一个丈夫,十六岁就被我克死了。被迫嫁的第二个丈夫婚后两年也被我克死了。
我的阿毛,那么乖,我好容易生下了他。才两岁,也被狼叼走咬死了。找到的时候,小小的身子,内脏被掏了个干干净净。

十六岁那年,乡里闹饥荒,我跟着我爹逃荒到卫家山,卫南氏看中了我模样周正,牙口齐整。就给了我爹一贯钱,买下我给他家六岁的老大卫祥做童养媳。我本家姓林,叫大丫。卫家山住的人家都姓卫,媳妇的姓氏也容易重复。为了好区分,做了卫家儿媳以后,大家就叫我祥林嫂。

婆婆很年轻,比我大不了几岁。却泼辣厉害的紧,公公去的早。这家里家外,人情往来都是婆婆一手操持,我从心里敬她怕她。她说这家不好当,丈夫和小叔都还是孩童,抵不上什么。我既然进了门,就要顶一个男人使唤。家里地里的活都得拿起来,否则就白瞎了她那攒了许久的一贯钱。平时日里干活,我都争抢着多干,想着能过上吃饱穿暖的日子这辈子就知足了。

卫祥十五的时候我们圆了房,那会我已经在卫家呆了九年。我习惯了那里的生活,死心塌地的跟他过起了日子。他虽然小,但也还知道疼人,日子好过了不少。可我一直没能怀上孩子,婆婆天天在院里骂我是个不下蛋的母鸡,买了一个赔钱货。

圆房后,卫祥开始上山打柴维持家用,第二年初春突然感染了风寒,正好村口有个游医经过。诊费药费都比村口的王大夫便宜。婆婆特意请了来诊脉抓药,药是我在厨房煎的。

不想三副喝下去,卫祥越来越体虚,一天晚上,突地咳出一大口血,直挺挺的躺下去之后就再也没了声息。
我吓坏了,扑在他身上哭的死去活来。婆婆一把拉起我给了我一个耳光,怒骂我是个克夫的贱妇,扫把星,毒死男人的贱货。
她让小叔找根绳子把我捆起来扔进了牲口棚说过几天找了本家祠堂再收拾我。
我一直被关到卫祥下了葬。
婆婆没有再提祠堂的事,只是平时冷言冷语。我提着的心渐渐放下,愈发感激,拼命干活,照顾小叔。

不想到了冬初,有一天婆婆突然领了媒婆回来,说让我将功赎罪,嫁到山里去换点银钱给小叔叔娶媳妇。彩礼她都谈好了,有八十千。媒婆一边上下打量我一边连连点头,看着我露出满意的笑。一甩头对婆婆说回去定好了日子就办事。我吓的哭跪着求婆婆不要让我改嫁,我要给卫祥守一辈子的寡,我努力赚钱给小叔攒彩礼。我不能对不起卫祥。婆婆一口痰吐在我的脸上说:“你这杀千刀的破烂货,有什么资格给我儿子守寡,你乖乖的嫁出去便罢,你要不嫁,哼哼,我就报了本家说你谋害我儿,将你沉塘!少在我这装可怜,贱货!”说完啪的给了我一耳光,扭头出了门。

我傻愣愣的回到自己屋里,看着身旁空荡荡的炕。呜呜的哭了半宿。哭到半夜,我跪在炕上,一寸寸的摸过去卫祥躺过的地方。摸到火墙边的时候,突然感觉到炕皮下有个鼓包。翻开炕皮一看,竟是好几个铜板!我的心里像被扔了一块火炭,忽的又烧了起来,烧的心口滚烫。这一定他活着的时候偷偷攒的,他说过过年的时候要给我扯块布做身新衣裳的。我握着铜板用力的按在心口上,这上面有他的气息和温度。

我下了决心,绝不再嫁。把几枚铜板小心翼翼的用布包起来,又胡乱收了几件衣服,趁着天还没亮踩着后院的缸翻出了院墙,一路奔跑。我有手有脚有力气,出去找个人家做工也能吃饱饭。我不能再嫁人。我娘说过,好女人一辈子就只有一个男人。到死我也只是卫祥的媳妇。

天蒙蒙亮时,我搭着江边的一条小船一路飘到了鲁镇。

码头正好有人扯着嗓门喊招工。我连忙走过去,一个小桌后面坐着一个面相精明的老妇人。我揪着衣角凑近桌前小声的问:“大娘,请问你们招工做啥活的,您看我行不行,我有把子力气,啥活都能干”
老妇抬头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叫我慢慢转一圈。又捏了捏我的手掌。露出颇为满意的笑,又似顺嘴问了一句:“我瞧你扎了白头绳,怎么,家里有白事吗?”
我低着头连忙回答“我男人刚得病死了,又没有孩子,我就想出来做工养活自己。”
“唔,倒是个可怜见儿的”老妇慢慢道“你男人是哪个乡的啊”
“卫家山的”我又答了一句。
“哦哟”老妇的语气明显亲昵了起来“那咱们可算亲戚了,我娘家夫家都是卫家山的。我也姓卫,我出来做工那会也是因为男人没了,赚点钱养活孩子”,说着站起身来绕过桌子走到我身边,又细细打量了一番。拉起我的手说“好孩子,你是个有骨气的。大娘手头还真有一个好工没舍得放,就介绍你去做吧,能遇上也是咱们娘们儿的缘分”
我连忙欠身道谢。
老妇又问我“你叫个啥名儿啊”
我说连着我男人的名儿叫祥林嫂。她拍拍我的手“跟我走吧”我连忙“哎”了一声小心跟上。
路上老妇说她在鲁镇是专门做介绍工的中人的。让我叫她卫大娘。又细细嘱咐“我介绍你去的这户人家,可是镇上的大户,鲁四老爷,他家最近正好想要换一个女工,托了我给找。四老爷人严肃,可四太太却和善的很。你到了去,手脚要麻利,眼里要有活计,少说话多干活。工钱不说好多,至少比镇上其他人家高出好大一截儿,知道了不”。
我连忙保证都记下了,一定会好好干活,不辱没了她的脸面。卫大娘满意的点点头。又走了一会,就到了镇中心的一处宅院,光是那气派的大门和高高的院墙就看的我眼晕,只见卫大娘走到角门小心的敲了敲,过一会儿门里一个小厮伸出头来询问,一看是中人卫老婆子,就将我们从角门放了进去,走到后院院子里等着通报。

一会小厮就来叫我们进去,我跟在卫大娘身后走进方厅,并不敢抬头,只听卫大娘笑呵呵的跟四老爷夫妇介绍我的情况,又说我庄户人出身有力气干活也麻利,是她本家亲戚,人品很敢打包票。我低头看着自己脚尖,一句话也不敢说。只听四太太语气和善的敲定说试用三天,合适就留下来,工钱再议。卫大娘应了,接过四太太递的钱袋子颠了颠立刻笑了起来,又嘱托我一句好好干,就转身走了。四太太叫来小厮带我去下人住的院子安置一下,我冲着四老爷夫妇福了福身,跟着小厮往后院走。快走远的时候,隐约身后屋厅里传来一句“那是个寡妇...”

四老爷家长工不少,我是专门负责厨房饮食这块的。我找了个空铺放下包袱,隔着衣服又摸了摸那几枚铜钱。转身就进了厨房开始干活,扛米洗涮,做饭刷碗,修整菜地。我把心里憋着的那股气全都化成了干活了力气。一天十二个时辰里除了睡三四个时辰外我都在不停的干活。四太太第三天头上就特意叫人把我带到账房,与我签了雇佣的活契,不住口的夸赞我是个干活的好手。我嘴笨又面皮紧,只一味赔笑搓手说都是四太太的恩典。她似乎很是满意,当场说将我的工钱按最高的算,给了我五百文一个月。可以按月支取,也可以存在账房一次性支取。

我男人活着的时候,上山打柴一个月累死累活也不过赚个两百文。不想我出来做工竟可以赚到这样多,我连忙跪下感谢四太太,又再三的保证一定会好好做工。

日子就这么轮着转过去,眼看就快年尾。一直没听有人来镇上寻人,我放下提着的心每日从早到晚的忙,心里感到踏实和满足,吃饭也觉出香来。人也白胖了不少,我想就这么把日子过下去,在这好好做工,做个几年,攒些钱以后自己出去了买个小院子安个家。为了这个目标,我更加卖力气的干,年尾最重要的大典“祝福”,是鲁镇这里最看重的祭典,四太太吩咐下来的那天我就开始扫尘、洗地。待前一天就要开始杀鸡宰鹅,热水退了毛,在换水细细的洗。鸡鸭鹅猪都处理好了就用大灶煮熟。四太太怕我一人忙不过还张罗要雇短工,叫我拦下了。我一个人都能干,起灶烧水,从笼子里抓只鸡出来倒吊着薅脖子上的毛,然后利落一刀放血。随后扔到烧开的一大盆热水里烫着褪毛,又抓过鹅来也是一刀。把这两只迅速的褪毛去内脏,连着先前洗好的猪肉一块,放进大锅里开始彻夜炖煮。说是叫“煮福礼”

煮熟了的家禽猪肉,横七竖八的插了筷子,等到五更天陈列在正堂陈列起来又点好香烛,我就该退下回到后院去了。四太太叫住我,赏了我一个绞丝银镯子,说是我祭典准备的极好,特特赏给我的。这是对我的看重,我心里明白,只要我好好做下去,四太太不会亏待我。我对新生活越发有奔头儿,舒心起来就爱笑了不少。

不想新年才过,有一日我去河边淘米的时候,突然远远的看见对岸有好几个面熟的男人,像是婆婆的堂兄弟。我吓得魂都掉了,拿起米盆转身就往回跑。等到进门,一个不注意竟差点撞到要出门的四太太,她见我慌里慌张的又脸色煞白,忙问我怎么了,我当时吓得三魂没了七魄,嗫嗫的说:“他们来寻我了,来寻我了”。我止不住的开始抖,内心的恐惧控制不住的弥散开来,那一瞬间我大脑空白,对面的四太太嘴巴一张一合的说了什么,我竟一句都听不见。我踉跄着抱着米盆回到后院住的小屋,嚎啕大哭。

我开始不敢出门,四太太越发盘问。我又不能说我是逃出来的,无奈还得照旧干之前的活计。只是每次淘米我都赶着中午人最多的时候去,在最不起眼的边上淘,最快速度淘完就往回跑。这样过了半个月,也没在见到那几个人出现。我又渐渐放下心来,怀疑可能是自己看差了,也就正常做工了起来。

那一日,我刚抱着米盆到河边,没注意旁边停了一艘白篷船。刚跪下去,忽的从里面跳出两个男人,一前一后的拖住了我。我抬眼刚叫了一声,看见竟是婆婆的两个堂兄。当时吓得肝胆俱裂一句也说不出来,就被他们拖到船上去了。一进去我就看见了婆婆和卫大娘,婆婆正冷眼看着我,上来就先给了我一耳光,我刚哭出声就嘴里就被塞进了一团布,手脚都被捆了起来。我看着卫大娘,眼泪扑簌簌的掉下来哀求她救我,她面上露出一点不忍,但很快扭过了头。只听婆婆对她说“按说这家丑不该外扬,媳妇逃了说到底也不光彩。多亏了您指点才能把这小蹄子找回来,回头截了她的工钱,我得好好感谢你。”
卫大娘看了我一眼,对婆婆笑道“我娘家弟弟跟你家卫三是表亲,那我和你就是表妯娌,帮个忙那是应该的,当初要是知道她是逃出来的,说什么我都得给你扭送回去,只是这孩子心不坏,回去之后,你对她有啥打算呀。”
婆婆一摊手“唉,我到底跟她婆媳了一场,能不给她好好打算么。我在家都给她议了一门好亲,不让她守活寡。”
卫大娘吓了一跳,又看了我一眼,再问道“哦,不知道许了什么好人家呀”
婆婆一笑“贺家坳知道吧,离咱们卫家山隔了两座山,坳里有个行六的小子,上头五个姐姐都嫁到了卫家山,就这一个独苗还没娶上媳妇,要不是这深山里头不好说亲,这好事还轮不上咱们。这不,彩礼就说要给八十千,人抬到就给钱。原本早就定好了过门,这不临到跟前她就偷着跑出来做工了,我二儿瑞哥才说了亲,是邻村村长家的闺女,人家要五十千的彩礼,不把她赶紧抬过去,我拿什么给人家下聘,这养儿娶妇,是大事。我大儿死在了她手里,现在让她去换二儿的彩礼,也是将功赎罪,你说是吧”

我听着她说这话,恨不能冲上去要咬下她一口肉来!要不是她贪便宜请了虎狼大夫,用了虎狼药,我男人怎么会死!!要不是她天天逼着他上山去打柴,风雨无阻,我男人怎么会感染风寒!!要不是她不顾多年情分一心把我卖了换钱,我又怎么会跑!如今,她竟一股脑的把罪名都扣在我的头上!我恨!恨我的命苦,恨蚂蟥一样的婆婆,恨卫大娘轻易的出卖。我悲!悲我爹为了一贯钱卖了我,悲婆婆为了钱也要卖了我,恨卫大娘还是为了钱出卖了我!我怨!怨卫祥走的早,怨婆婆的冷血无情,怨我自己没有再跑远一些。

老天爷是瞎了眼,好人活不长,坏人却活得滋润!我狠狠的瞪着婆婆,如果她能被我这样瞪出个血窟窿来该有多好,婆婆看见我瞪她,伸手就给了我一个耳光,怒骂“贱人,反了你了,竟敢瞪我!”我扭过头继续瞪她,她又给了我一个耳光,把我的脸打偏到另一边,我感觉到嘴角有液体流出来,很痛,但恨意支撑我把脸摆正继续瞪她。她终于被我瞪毛了,从头发上拔下银簪子就要往我身上刺。卫大娘急忙拉住了她“说眼看就要办喜事了,见血多不吉利,男方家也会不愿意的,我先带你去她雇主那边把工钱结一结,每个月有五百文呢,可不少。”
婆婆一听,就啐了我一口,说“回去再收拾你”,就跟卫大娘下了船。

等她再回来的时候,身边已经没有了卫大娘。许是手里的工钱让她心情好了不少,我也没有再继续瞪她,只缩在一角,低着头闭着眼,到了这个地步,我知道哭没有什么用,我得想想法子再跑出去,这次一定再跑远一些,跑到她找不到我的地方。要节省力气,留着跑的时候用。
如此想,我就不再吭声也不再反抗。给我吃我就吃,给我喝我就喝。但这次她派了两个膀子浑圆的堂妯娌看着我,吃喝都是喂,上茅房就给我一个桶,脱穿裤子也是她们上手。没有一点给我松绑的意思。天一蒙蒙亮,就派了小叔叔和两个男人抬着轿子把我送进山里。我没有机会逃走,想着大不了就是一死,死我也要干干净净的死。一路上我破口大骂,骂婆婆的不要脸,骂婆婆的势利眼,骂小叔是个跟他娘一样的白眼狼,忘了这十多年我一把屎一把尿的把他伺候大。骂卫家山人都是钻钱眼的王八蛋,骂他们以后都要遭报应。骂到最后,我喉咙已经全都哑了,到贺家坳的时候,已经发不出声来。

进了贺家院子,冲出来一个喜婆给我按上了花冠,卫家山来的两个男人一左一右的拖着我想要拜天地。那怎么行!临死我得干净的死,临死我也不能叫他们好过!我狠狠的踩了左边男人的脚,又一口咬住了右边男人压在我肩膀的手,回身狠狠的踢了小叔子命根子一脚,然后我就朝着香案角一头撞上去。一下子就感觉头上有热乎乎的液体留下来糊住了我的眼睛。隔着蒙蒙的血色,我看见天上的太阳红灿灿的,卫祥好像来接我了。真好,我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我醒过来的时候,头还很痛。我发现被子下面的身子是光着的,没有衣服。下体还隐隐发痛。我不是小姑娘了,我嫁过人,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当时脑子里嗡的一声,再掀开被子,看见身上都是青青紫紫的瘢痕,我没能死成不说,竟还在昏迷中被贺老六给糟蹋了。内心压抑的羞愤让我一下子坐起来想再次寻死。可我发现我动不了---我的两只脚被两条铁链子锁在床角,我挣不脱,恨得我又再次骂起来。

贺老六--我的第二个男人,这时端了一盆饭菜进来,放在床边的小椅上,看了我光溜溜的身子一眼,我立刻反射性的拿被子盖了起来,拿眼睛狠狠的瞪他,骂他不要脸,连一个要死的女人都不放过。贺老六慢吞吞的说了一句“你是我花了八十千买来的媳妇,死的事你想都不用想。”就转头出去了。我绝望了,想死都不能死,想活又没法活,我到底该怎么办,谁能告诉我。
我低着头捂住脸又开始呜呜的哭,贺老六折回来说“你要是能好好跟我过日子,我不会亏待你的。我爹娘都死得早,你没有公公婆婆。”

他把我锁在床上两个月,两个月里他没有再碰我,也没再跟我说话。直到我呕吐怀了孕才把我放开。我知道我肚子里怀了孩子,也不想死了,我想把孩子生下来,想当娘,把他好好养大。

贺老六话很少,但知道我怀孕后好吃好喝流水一般的紧着我,也不让我做活。他是木匠,天天在外头忙着给人做家具,很能赚钱,对我也很体贴。吃喝穿戴,都给我最好的。我生阿毛的时候难产,产婆问他保大保小,他毫不犹豫的说保大。好在最后母子平安,我对他的恨在这句话之后都消失了。

我想,就当祥林嫂已经死了。我是全新的卫贺氏,是阿毛的娘,贺老六的媳妇。以后就在山里三口人好好的过日子。也挺好的。没想,好日子又是只有两年,贺老六也死了,同样死在了伤寒上。原本他都已经好了,却贪凉吃了碗冷饭,一下子人就不行了,临走前让我好好养大阿毛,又说知道我性子烈,不可能再嫁了。叫我以后死了跟他合葬,墓碑上刻卫林氏。

我就一个人带着阿毛过日子,我的阿毛听话的很,我叫做什么就做什么。我天天都抱着他喊阿毛阿毛,一定要好好长大,阿娘供你好好读书。念书人才有好日子过。阿毛阿毛,千万不要丢下阿娘,阿娘要是没了你就活不下去了。阿毛阿毛我的儿.....

我的阿毛死了。死在了春天突然进村的狼嘴里,我在山坳的草稞子里找到他小小的尸体。小手里还紧紧的攥着那只盛豆的小篮。

我日哭夜哭,几乎哭瞎了眼。阿毛下葬以后,贺老六的姐姐们匆匆赶来将我赶出了屋子,说我是个不详的人,连着克死了两个丈夫,又克死了自己的儿子,实在晦气,没资格继续住在贺家的屋子里。我到贺老六的坟前埋了一绺头发。拿着包袱又回到了鲁镇。

再次找到卫大娘,她很是吃惊。我流着泪絮絮的念叨了一遍男人和儿子的死因。她跟着也哭了一场,又打着包票将我带到回了鲁四老爷家。四太太对于我的到来也很吃惊,卫大娘说了一遍我的情况,末了说“她真是走投无路了,只好来求老主人。好在她现在已经再没有什么牵挂,太太家里又凑巧要换人,所以我就领她来。——我想,熟门熟路,比生手实在好得多……。”

提及阿毛,我抬起头来说“我真傻,真的。我单知道下雪的时候野兽在山坳里没有食吃,会到村里来;我不知道春天也会有。我一清早起来就开了门,拿小篮盛了一篮豆,叫我们的阿毛坐在门槛上剥豆去。他是很听话的,我的话句句听;他出去了。我就在屋后劈柴,掏米,米下了锅,要蒸豆。我叫阿毛,没有应,出去口看,只见豆撒得一地,没有我们的阿毛了。他是不到别家去玩的;各处去一问,果然没有。我急了,央人出去寻。直到下半天,寻来寻去寻到山坳里,看见刺柴上桂着一只他的小鞋。大家都说,糟了,怕是遭了狼了。再进去;他果然躺在草窠里,肚里的五脏已经都给吃空了,手上还紧紧的捏着那只小篮呢”
说到这再也说不下去,哀哀的哭了起来。

四太太静了一静,什么都没有说,叫旁的小厮拿起我的圆篮和铺盖到下房去了。我停止了哭噎,熟门熟路的跟着进到后院去了。活计还是先前那些活计,可我夜夜闭上眼都是阿毛那躺在草稞子里的小身子。总是半夜哭醒,噩梦连连。白日做工也就越发的没精神力气。工还是照做,只是我的记性越来越差,四太太敲打过我几次,可我完全没办法挣脱出阿毛的惨死,渐渐的她带我就不那么热络了。偶尔也听见别的下人们说我是个伤风败俗的二手寡妇,连着克死两个男人。

四太太似乎也开始在意这一点,年尾的祝福祭祀只叫我摆桌子系桌围,吃食也不肯叫我沾手,我想着去摆酒杯,叫她看见忽然高声叫道:“你放着吧,我来”,我收回半空的手又去摸烛台,四太太又叫道“祥林嫂,你放着吧,我来”,于是我就只剩下烧火一事可做。一旦上了街,必定会被镇上的男男女女围起来,语气冷冷的向我询问二嫁之后的事,我只反复的讲起“我真傻,真的。我单知道雪天是野兽在深山里没有食吃,会到村里来;我不知道春天也会有。我一大早起来就开了门,拿小篮盛了一篮豆,叫我们的阿毛坐在门槛上剥豆去。他是很听话的孩子,我的话句句听;他就出去了。我就在屋后劈柴,淘米,米下了锅,打算蒸豆。我叫,‘阿毛!’没有应。出去一看,只见豆撒得满地,没有我们的阿毛了。各处去一问,都没有。我急了,央人去寻去。直到下半天,几个人寻到山坳里,看见刺柴上挂着一只他的小鞋。大家都说,完了,怕是遭了狼了;再进去;果然,他躺在草窠里,肚里的五脏已经都给吃空了,可怜他手里还紧紧的捏着那只小篮呢”然后就是呜呜咽咽的哭。
这样他们就会散开,有些女人还会跟着我一块哭一通,叹一声命苦。到后来,每日都有人来主动找我听我的故事,我也就反复反复的讲,仿佛讲出来一次,就能纾解一点心里的痛苦。可每讲一次,又像把以及结痂了的伤口再扒开给别人看一次。我就在这样的情绪下一次又一次的讲,一次再一次的讲。讲到后来,如果每天不讲几次我就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可是鲁镇的男女老少都不想再听了,往往我找个人刚开个头,对方就立刻接下后面一句,甚至到后来,他们看见我便主动的说“啊呀,你真傻,真的,是不是?”我便从此住了嘴。
浑浑噩噩的又是一年岁尾,我一样是只能在厨房生火。四太太今年叫了柳妈来做帮手。我实在无聊,就坐在柳妈旁边看她刷器皿。柳妈瞥了我的额头一眼,问道“我问你:你那时怎么后来竟依了呢?”
我哽住,她又接着说“你呀。我想:这总是你自己愿意了,不然……。”我讪讪道 “阿阿,你不知道他力气多么大呀。”
柳妈明显不相信,说道“我不信。我不信你这么大的力气,真会拗他不过。你后来一定是自己肯了,倒推说他力气大。”
我不知该如何接话,只能答“阿阿,你……你倒自己试试着。”

柳妈的脸上忽然漾起诡异的笑,她凑近了对我说 “祥林嫂,你实在不合算,再一强,或者索性撞一个死,就好了。现在呢,你和你的第二个男人过活不到两年,倒落了一件大罪名。你想,你将来到阴司去,那两个死鬼的男人还要争,你给了谁好呢?阎罗大王只好把你锯开来,分给他们。我想,这真是……”

我唬了一跳,以前从来没听说过这个。难道死了我都脱不掉这不守妇道的大罪,还要被生生锯开来?我怕极了,浑身筛糠似的抖起来。柳妈见状,又对我说“我想,你不如及早抵当。你到土地庙里去捐一条门槛,当作你的替身,给千人踏,万人跨,赎了这一世的罪名,免得死了去受苦。”

我翻来覆去想了一夜,很以为是。第二日早饭之后,就去了镇的西头的土地庙里去求捐门槛,一路上遇见许多人,都在问我额头伤疤的事。我知道他们是在嘲笑我,并不搭理,只一心去求捐门槛,庙祝以为我疯了,执意不允许,直到我急得又哭又跪,才勉强答应了我,价目定了大钱十二千。过了一年,我从四太太手里支取了积存的工钱,换了十二元鹰洋,又请假到镇的西头去。等到正式捐了门槛,我便觉得我的罪赎清了,将来到了地府灵魂也不会被锯成两半了。胸口憋着的气一下子就舒畅了。回去看见了四太太,我高兴的跟她说已经在土地庙捐了门槛了。

又到年尾祝福祭祀的时候了,我想今年我已经不是有罪的人了,可以帮着张罗典仪的事了,于是照例搬完了桌子,我就去拿烛台,不想斜里突然伸出一只手来打开了我的手,我一回头是四太太。她说“你放着吧,教别人来” 。我愣愣的看着她,不明白都捐了门槛了,为什么还是不能碰祭祀。我又想去碰酒杯,四太太又大声喊道“祥林嫂,你放着吧,不要动” ,屋子里的人全都看过来,眼睛里都是鄙夷。我一下子明白过来,原来就算我捐了门槛,我也还是一个败坏风俗罪孽深重的女人。没有人肯原谅我,没有人。

我开始害怕黑夜,黑夜里有很多手,很多嘴,他们在拉扯我,撕咬我,我时刻都觉得下一刻我就要死在黑夜里了。我不在与人说话,不再与人往来,每日只是呆呆的想死了以后怎么办。四太太有一天终于受不了我将我赶出了鲁家。再没人肯雇佣我,卫大娘也关起门不见我,我只得乞讨流浪,每日想死了以后该怎么办。

那一日,我站在河边想有没有可能,有的人死了是没有灵魂的呢?如果没有灵魂,就不会被阎罗王活生生锯开。恰好我看到了四老爷在外生活的本家堂侄,听说也很有文化。我冲着他走过去,他站住了,没有躲开。
 “你回来了?”我问
“是的”他答。
我又说“这正好。你是识字的,又是出门人,见识得多。我正要问你一件事——一个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没有魂灵的?”
他吓了一跳,说到“也许有吧,我想”
我又凑近一步“那么,也就有地狱了?”
他往后退了一步,说“地狱?——论理,就该也有。——然而也未必,……谁来管这等事……。”
我又向前一步“那么,死掉的一家的人,都能见面的?”
他仿佛要逃开似的丢下一句 “唉唉,见面不见面呢?……那是,……实在,我说不清……。其实,究竟有没有魂灵,我也说不清。”然后就飞快的走开了。
唔,他也不知道到底有还是没有。那这样说,也可能没有喽?如果没有的话,我就算即刻死了也不会到地狱去被阎罗王锯成两半喽?呀,这可真是个好消息,我这样的女人,竟然到最后还是能躲过这样的大罪。呵呵呵,真好。
我蹲下来,靠着河边的桥墩上,吐出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终于....解脱了

年度大课更“无用”的写作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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