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西摩尔的联军自西沽军工厂撤离后,清军继续接管西沽军工厂,同年七月五日,负责天津防务的聂士成、会同裕忻,胡玉昆等清军悍将向联军战略要地与义和团形成三面围攻——清军管带舍北清的部队,负责对法租界的进攻。
三个小时前。。。
“吴帮带,你负责带一队兄弟绕过西侧的洋服店,从中间插洋鬼子一刀,攻破他们的阵地,为弟兄们打开进口;老赵,你带剩下的弟兄帮老吴他们打掩护,必要的时候可以让弟兄们强攻,记住,你们的首要任务是吸引洋鬼子的注意,为老吴他们争取时间。”
“遵命”帮带吴兰和老赵立即下去组织兵士准备
舍北清跨着一匹黄鬓马,举着从洋人哪儿弄来的望远镜对着不远处的法国租界仔细观察着,看上去对面大概有一百五十至两百人左右,情况还是很不乐观的,他的这些兄弟们早就在之前与日军激斗时死伤了不少,因为无法及时补充士兵,在王爷裕禄的提议下让一群义和团的临时补充了进去。
这些人大多都是些穷苦百姓,每个人身上都贴着一张“神符”—其实就是一张沾了点牲畜血画字的黄符纸罢了,他们相信只要贴了“神符”,菩萨就会保佑他们,避开洋人的刀枪,躲开洋人的子弹,他们装备简陋,一部分是自带的刀具长枪之类,也有从清军匀出的汉阳造和洋人的毛瑟1896式,总之装备参差不齐,战力也可想而知。在舍北清的意识里,这群还没开始上战场的倒霉蛋就已经是死人了,在当时绝大部分清军将领的眼里,一旦被上司指派有义和团协助作战,那么,基本都是当炮灰在使,用王爷裕禄的话来讲“义和团多死一个就能消耗洋人的子弹,就能有更大的取胜几率”—这是多么的讽刺,领军者把平民的性命当做草芥一样。
其实舍北清早就接到了王爷裕禄的口谕:先让义和团上去消耗一番,等差不多了再让兵士冲上去。
虽是常有的惯例,但舍北清毕竟还是个有良知的官员,他看着这一个个扎着鼠尾辫,衣衫褴褛的“炮灰”,心中多少还是有些愧。但这些人好像还没好像还没有意识到自己马上就要没命了,他们之中大部分人都笑嘻嘻的,给人一种憨厚的感觉,他们来到这里当然不会怕死,虽说有“神符”护体,但却又不都是糊涂蛋,即使如此,为了反抗洋人,他们还是来了,抱着与洋人决死的信念。
在这群人中,一个个头不高却又十分瘦小的男人引起了舍管带的注意,那个汉子肌瘦面黄,却又有一丝干练 看上去不大,绝不会超过二十岁,或许只有十八岁。
(二)
“小兄弟,你多大了”舍管带下了马,走到那个汉子身后,拍了拍他的右肩。
“啊?哦,回禀大人,小人,小人今年二十了”那汉子似乎被惊吓了一般,面露诧异却又不失礼数,即使义和团和清军的关系一度颇有些紧张,但还是不吭不卑。
“为什么参加义和团,又为什么来到这儿,如果我记得不错来到这儿的义和团的弟兄都是自愿的吧,这儿可不是什么好玩的地方。”
“回大人,小人当然知道,洋人都跑到咱们的地界来了,咱当然是来杀洋人的。”汉子支支吾吾的,好像隐瞒了什么似的。
“哦?小兄弟真是豪杰啊。”舍管带似乎又看出了些什么“王爷说了杀一个洋人多少赏钱吗?”
“杀一个一千的大子呢”汉子脱口而出,却又好像记起什么似的,脸瞬时就红了起来。
为了钱吗,舍管带心想。
“汉子,你叫什么名字?”
“回大人,小的,小的叫猴子”
“猴子?没有大名吗”舍管带笑了,这或许是与洋人开战这些日子第一次笑了。
“没,没有,我没有名字,猴子是大家帮我取的。”
有别的原因吗,也罢。
看着猴子为难的样子,舍管带看着猴子为难的样子便决定不在追问了。
“猴子,我交给你一个任务”舍管带似乎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似的:“你的这些义和团弟兄就交给你来指挥。”
“真,真的?”猴子有些不敢相信的问道,但看到舍管带很认真的样子,便挺了挺他那皮包胸膛“请大人吩咐,大人要咱们作甚,咱绝对不带含糊的。”
“猴子”舍管带又看了一眼那些义和团的人,再看看自己的士兵“我交给你一个任务,带着义和团的弟兄在后面好好待着,等战争结束了,带着你的弟兄上去打扫战场”舍管带眯眼对猴子笑了笑“这就是你们的任务了”
舍管带的一番话,猴子听进去了,义和团的“红毛子”们听进去了,那些清军士兵自然也听进去了,大家都是一脸的茫然。
那些清军士兵听到自己管带的话,下意识的竟有些许不满,但又看到那些“义和团哥们儿”,随即又释然了,新军中也有许多穷苦人,为了一口饭他们没有办法只能去当兵,所以在他们自己看来与眼前的这群“义和团子”也是有相怜之处的。况且,话又说回来了,打战本来就是他们自己的本分,搭上别人的性命,多少是不能接受的。
那些义和团好像也明白了似的,有的人脸上流露着点庆幸;有些人脸上挂着一丝不安,;有的则是一副愁眉苦脸的相。
“不让我们当先锋啦?”“在后面捡洋落啦?”“我和洋人还有仇呢,不报啦?”“我的神符护体功还没使出来呢!”义和团的不少人开始了零零碎碎的发着牢骚。
“安静!执行命令!”舍北清不再说话,望着那一干子“乌合之众”板着脸色,随即转过身去指挥着清军开始进攻。
当舍北清在望远镜中观察到法租界中段的地界,冒着一股子的黄烟,舍北清知道吴管带的弟兄已经到达内堡外围了,里应外合就可以迅速攻下法租界的外围街道和居住区——那是他之前与吴帮带约定好的。舍北清嗅了嗅鼻子,对一旁早已待命的老赵发出了命令:“全体攻击!”
老赵点了点头,一挥手,八十多名清军蜂拥而上,对法租界的外围街道发起了进攻。
与此同时,守卫在入口阵地的法军也密切注意着清军的动向,在他们看来是占了绝对的优势了,法军的教官文纳森少尉喝了一口龙舌兰酒——这是他的一个手下好不容易搞到的,他看着进攻上来的清军,脸上没有任何的波动:“招待他们,伙计”
数十把枪炮形成交叉火力网死死的封锁着租界入口,清军一个一个倒下,前赴后继。。。
持续了半个时辰左右。。。
(三)
“马新光,手榴弹!”吴帮带对着身后一个士兵吼着,在老赵和士兵的牵制下,他们已经成功的绕到洋人在租界入口阵地的后方。
“晓得了,帮带。”名为马新光的汉子操着一口四川腔,招呼十来名士兵投掷出一枚枚巩式手榴弹群,黑压压一片的手榴弹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朝着洋人阵地袭去。
“嘭嘭嘭”美妙的声音,如同死亡的协奏曲,随着那一大片的爆炸,阵地陷入火海之中,那些洋人士兵还没有意识到就失去了生息,教官文纳森也是被气流推出了数米远,不过没什么大碍。
“成功了,这场仗,能打!”舍北清通过望远镜看到已经突破了洋人的第一道防线,暗暗放下心来,嘴角微微上扬,“剩下的清军兄弟跟上我,和吴帮带老赵汇合。”随机,在义和团们的目光下冲进了战场。
“舍管带。。。”猴子目视着舍北清的离去,好像有什么要说的,但终究是没有开口,在舍北清远离他们的时候,似乎是下定决心般,他回头望向那群“义和团”的哥们儿。
“兄弟们冲啊,再加把劲,我们快赢了。”另一边,舍北清已经和吴帮带汇合,将入口阵地的洋人全部收拾后,躲在洋服店清点清点人数,只有百十多号了。洋人被逼退到银行,但保守估计也还有一百多号人。
“还不算太糟”舍北清心想。
“弟兄们,和我冲上去,冲进银行杀洋鬼子,这场仗,我们就胜利了!”距离打响的第一枪,战斗已经持续两三个时辰了,不管是清军还是洋人都早已疲惫,但舍北清还是给士兵们鼓气,他要做最后一次冲锋。
“冲啊”舍北清带头冲出洋服店,身后的士兵们见长官都这么拼命了也一个个冲了上去。洋服店与银行只就半条街的距离,但士兵们不知道,舍北清也忽略了,就是这半条街的距离隐藏的确是莫大的危机:当他们快要接近银行时,两侧的洋楼房和碉堡楼突然竖起一排排枪炮,那些洋人将子弹上膛,三四挺马克泌重机枪对准了舍北清他们。。。
“有埋伏!”舍北清一愣,立刻对着手下大吼到,可惜,在机枪“塔塔塔”的响声下,他的声音显得格外渺小。“完了,全完了”舍北清看着一个个士兵被机枪和1886式勒贝尔步枪扫射,倒在血泊之中,心中竟有些懊悔。
“哼,这就是你们的下场混蛋们”躲在银行二楼的文纳森少尉透过窗户看到这一情景,啐了一口,有些幸灾乐祸的意思,他的右手臂和脑袋上缠满了绷带,这都是拜清军所赐。
“保护管带,保护管带”吴帮带对着士兵吼着,上去一把拉住舍北清往左侧一间洋房冲过去。到了洋房再次清点人数的时候,只剩下四十多号,仅仅一个照面就战死了大半的弟兄,那老赵也是倒在了外面:他是在掩护舍北清时被机枪横扫的,全身超过两百多个弹孔,面目全非,甚是嚇人。
他们现在被困住了,洋人的枪炮对准着他们,冲不出去了。
(四)
“弟兄们,是我害了你们,是我舍某害了你们啊”舍北清眼里竟有些湿润“弟兄们,咱们今天算是栽在这儿了,跟洋人拼了,死也不能做赔本的买卖!”
“管带,我们听您的”士兵们脸上早已没有任何表情,最开始对洋人的恐惧已经在战斗中被战友的鲜血所洗涮掉,现在他们唯一有的就是那满腔的怒火。
洋人见楼里没了动静,便派出三十来号人对洋房进行围攻,他们小心翼翼的摸索着向前,碉堡里的法军机枪手和狙击手对准洋房的每一个角落,只要一有清军探头或者冲出来都会被立即击毙。
“等他们走近了再打”舍北清吩咐道。
空气似乎被凝固了,清军士兵们死死的握住枪炮,除了微微的呼吸声外,没有人发出任何声音。
“兄弟们冲啊!”法军刚准备破门而入,突然从后方冲出一群人,这些人穿着破旧的衣服,头上用头裹着,手上的武器也是五花八门,领头的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
法军被这一幕震惊了,竟然忘了开枪,碉堡上的机枪手先反应过来:“塔塔塔”一阵速射,法军们才开始对付起来。
“冲啊冲啊,洋人的子弹打不着我们的,我们有菩萨保佑”义和团的人并没有被机枪嚇到,那些手持长矛大刀的冲在最前面,那些持火器的边冲边向法军发射弹丸。义和团来的突然,打了法军一个措手不及,但也损伤不少,在合力下,这场战斗终于告一段落,法军从租界撤走,而清军因为顾忌敌方援军也就没有深追。
舍北清命令手下和义和团的人打扫战场。
“猴子,你过来”舍北清看着一旁搓手取暖的猴子,招招手。
“管带”猴子慢慢的走过来,恭敬的对舍北清说道。
“猴子,你很勇敢”短短几个字,但却代表着舍北清的认可。
“嘻,管带,俺还以为你会怪俺勒,俺和弟兄们商量来帮您打洋鬼子,弟兄们都可愿意着勒…”猴子说了一大堆,脸上竟有孩子般天真稚气的笑。
“砰”一声枪响打破了猴子的笑声,打破了清军和义和团的叫嚷声,打破了天空的沉寂—一名受伤倒地的法军举起毛瑟,对着舍北清的方向开了一枪,但或许是体力不支的缘由,子弹偏向了猴子,钻进他的背,又从肺部窜出来。。。
“猴子,猴子”舍北清怒吼着,他打光枪里所有的子弹,那名法军彻底没了生机。清军和义和团也都围了过来,每个人嘴里都喊着,吼着“猴子猴子,别嚇俺们”“猴崽儿,嘛事了咩”“猴子兄弟,莫睡哈儿”
(五)
我对自己的出生一无所知。。。哪一年生的?在哪儿出生?全然不知。
很多时候,我真感觉自己像那孙猴子一样,并不百般本领,而是像石头里蹦出来的一样。
我甚至不知道,这个我张开眼看见的第一个女人,是不是我的生母。。。
唯一的印象,她是一位非常美丽的女人,美得仿佛像一幅画。即使我再怎么想知道自己的生世,但她却无法告诉我,因为。。。
她听不见,开不了口,也不识字。
但她真的很疼爱我。
母亲没法教我说话,甚至没法给我起名字,所以一直到年纪大了我还不懂得说话,就像一只野猴,附近的孩子都欺负我,排挤我,家家户户都瞧不起我们母子俩。
讽刺的是,我的名字就是这群欺负我,羞辱我的人起的。
我不知道我们做错什么了,本村的,隔壁村的每天都有人来我家,他们不抢东西——家里本就没什么能变卖的了。只是狠狠的砸,对待母亲又是狠狠的打。每次,我都嚇的不敢出声,躲在一旁一点办法都没有。
我是不是太懦弱了?
我看着母亲,母亲只是笑,但又在哭,我从来都以为母亲只会笑,可她却哭了,那个又聋又哑,但很美对我很好的母亲哭了。
街坊们都知道。。但没人出过声,他们的冷漠成为了最大的帮凶!再多冠冕堂皇的大道理,事实也不会改变,弱小就要被欺负,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哑女人真不害臊”
“猴子那野种哪儿来的,来咱村之前就有了”
“咱村儿咋出了这么一号人”
“二婶婆,消消气”
都被我听到了,都被我听到了,我再也不能忍了。
那个带头的是村里的叔公,旁边有根柳树条子,我捡起它从背后狠狠的抽他。
“野猴子,你疯了,你想干嘛!”
我不理会他,继续狠狠的抽,抽他的脸,他的背。
“你想把你叔公打死啊”叔公开始求饶了。
围观的人很多,却每一个敢动手的,那个二婶婆更是嚇说不出话来,还真是冷漠成性呢。
我对叔公大打出手,村里人告到家里来,我和母亲被迫离开这里,在关内,我和母亲遇到一对老夫妇,我称他们“阿公,阿婆”阿公阿婆很好,对我好对娘也好。
就这样生活了半年左右,罕见的大旱来了,我知道我必须为这个家做点什么,旱年间饿死的人实在太多了。我告别了阿公阿婆,他们说了一大堆的话,劝诫我在外面不要惹事,不要受欺负。我要出门时,阿公又偷偷对我说:“我和你阿婆日子不长了,可你记住还有你娘,她一个人可活不下去,要记得回来啊,猴子。”
于是,我出来做了义和团,我想攒点钱回去,孝敬娘。。。
“管带,没气了。。。”吴帮带探了探气息,摇摇头。
“带猴子回家!”
知情的人都知道,那天,一百多号汉子在法租界,向天鸣枪,拿洋人的头来祭奠一个叫猴子的人。
(六)
光绪十一年,西元1885年,中法战争期间,河南的村子起了洪灾,来了旱灾,成村成村的人都死光了。
一个十来岁的女童在遍地尸体中寻找着收获。
附近突然传来一阵婴儿的哭声,将女童嚇了一跳。
女童慢慢走过去,推开一具妇人的尸体,一个用破布包着的竹篮里,刚出生不久的的婴儿咿呀咿呀的。
女童抱住婴儿,怀里抱抱,将他背在背上,向着远处。
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