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西宁到德令哈有四个小时的车程,太阳从正南的高空中刺入车厢。我趴在桌子上,眯起眼看窗外:
荒漠和湖泊平铺到尽头,没有坎坷没有遮掩。稍微抬头就看到太阳像火把一样被高高举起,在天空中形成一个明亮的洞穴。过分强烈的照耀下,世界灿烂到极致。一片纯白。
那是万物在以最大的力量反射阳光。
海子说,我有三种幸福,诗歌,王位,太阳。来到高原,尤其是荒凉的戈壁,你才会知道他所说的关于太阳的幸福是怎样的——洁白,炽热,穿透一切,洗涤一切,使土地鎏金,使世界波光粼粼地荡漾起来。
傍晚来到德令哈市区时,天阴沉下来,云彩层层积累,成了灰色。和被烟熏出的那种单薄的、四处飘散的灰不相同,那样的云下,世界暗淡无光,而这样的灰云朵给世界上了一层深颜色,使它显得更清晰,就像水淋后的样子。
太阳可能是太近太近了,乌云没办法挡住它。它就像一个火球一样,把云朵一寸寸穿透,最后冲破了它,疲惫地晕染开。
那阳光厚重且浓俨,没了刺目的光束看起来无比温柔。我举起相机,记录下了这一刻不再张扬的日光,和承接这日光的、瞬间暗下了色调的空旷马路。
再抬头看,低低的天空茫茫一片,向远方无限延伸。
“天空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
载我去市区的司机是一个黑瘦的男人,脸上骨骼向外突出,瞳孔颜色很深。他从出站起就跟在我屁股后面,不停问:
“去哪里呀。去哪里呀?去哪里——呀!!”待到把我拽到车旁边,刚想说地址——他竟然一!溜!烟!跑去拉别的生意了!
很快有其他司机跑过来:
“你跟我们走吧,我们这就出发啦。”
没想那个黑瘦司机眼观六路情状,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就站在“德令哈”三个大字地下大力挥手,嘴巴里嚷着:
“不要跟他走!你是我的!”
这猝不及防的“表白”简直让我一脸懵逼!
后来在车上他万分委屈地碎碎念:“我拉了半天才拉到你这么一个,他们竟然还要跟我抢!”
那晚我无聊啃鸡爪的时候,突然想到:嫁给这么一个简单的,幽默的,黑黑的,因为拉到一个顾客就开心得要死,也因拉不到一个顾客就郁闷地要死——的男人,应该是件很好的事。那样的话,每天清晨醒来,面对大大的日头,耳边都会传来爱人由衷地感叹:
“又是一个大晴天,真好哇!”。
因为一个晴天手舞足蹈,也因为一场大雨咒骂跳脚,真的是很好的活着的方式啊!
一腔热情,真的是太好的事了!
旅店暖黄的灯光映着窗外德令哈的傍晚,很美很浪漫,而我很不浪漫地闷头啃鸡爪,辣得眼泪哗哗。
想起前年和她拿铁锅温一杯梅子酒。我们聊啊聊啊,很认真地盯着对方的眼睛,好像这样就能都明白,都了解,能消除所有的隔阂,从此快乐地在一起。
遗憾的是,就算认真地听了,说了,也只能凭借自己的猜测,一再地认真点头,又一再地误解。
在漫长的时光面前,我们无能为力。你可以记住她讲述的童年故事,却无论如何抓不住那些日子带给她的,改变,成长,观看世界的角度--真正重要的那些,你甚至连“听见”都做不到。
因为亲密,所以这问题更加明显地暴露出来。当你无数次对对方敞开心扉,却只发现他们其实找不到入口。
那年零度以下,你把冰冷的玻璃酒瓶攥在手里,直到困得睁不开眼也不说休息。
这片刻温馨我铭记在心。
借此,没有把你忘记。遗憾的是,我曾以为我会记住的,是你我的沟通,理解,和懂得。
走在德令哈的马路上。从这头到那头一目了然。因为空旷,看起来很近的地方走很久才能到。——我们拿眼光永远无法真正的理解这个世界,只能靠双腿,靠到达之后,回头看时的那熟悉的陌生感。
人们点缀在德令哈的广袤境地,像上帝掉了一串珠子。
——我们一直以来都被城市蒙骗了,其实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是那样的寥寥无几。
有一片小树林坐落在土坑里,树杈并不遒劲,直直的,细细的,好像是稀薄的空气让它们可以这么轻松这么柔软地生长。
再往前走我看到了八音河,也是细细的,娟秀地像南方小溪一样。
我非常惊讶——那河水太鲜艳了!灰秃秃的大背景莫名加上一条刺眼的蔚蓝,和它周遭格格不入。——干净,清澈的不像大自然在西北高原那粗粝的造化。
马路两边的戈壁上长着成片的松树,松针手感像塑料一样,软软的,暖暖的,植物该有的清脆,凉意在它这儿不留一滴痕迹。树下有一丛丛的棘棘花,乱蓬蓬地延展开,来不及凋谢就被冻得干枯,变成和大地一样的土黄色。
我想不起它在温暖的季节娇嫩的样子,我只看到了它的沧桑和坚硬,它被日照和寒风磨砺成的,这粗糙的模样——好像它从来都是这样,也将永远是这样。我不知道我今后还会不会再来德令哈,如果我重新到来,看到了鲜嫩欲滴,招蜂引蝶的棘棘花,会不会有那么一瞬,仿若看到世界天翻地覆。
可是世界是稳定的啊,春夏秋冬,白天黑夜。它只是神秘,让我无从想象。
第二天中午,我沿着马路从市区步行到郊外的火车站,风太大了!我把嘴巴脑袋包得严严实实,于是它就不断地灌进眼睛里。我只好又用手把眼睛挡住。两个半小时的路走得格外辛苦。
我身边空无一人,偶有车辆也是呼啸而来呼啸而往。
进站后坐在候车室,因为太饿了一口气吃了棒棒馍,瓜子,面包,牛奶,仍然没饱,就又买了泡面带到车上---“走与吃”,我的德令哈记忆今后也许会定格在这两个字上,而不是我以为的:
“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回程的火车从傍晚开进深夜里,路途上飘起雪花,染白了一座座山,我扒在车窗上向外张望,为第一次与雪山相遇感到新奇不已。在又一次穿过隧道后,夜晚的青色突然降临在雪地上,山峰也突然隐藏起来,荒原上茫茫无际。
白色向远方延展,延展,延展,向仍是纯白的地方尽情地,徒劳地,漫无目的地延展---
我几乎流下眼泪。我们这一生能亲眼目睹多少次大自然的无奈呢,以瓢泼大雨,以寸草不生,以如今一望无际的纯白,还以什么,以什么倾吐它那因太过庞大而无法表达的无奈的痛苦。
今夜,雪地在只有过路人能看到的地方盛放着。
我想人世间有无数种孤独,比如没有陪伴,没有慰藉,没有希望--可德令哈带来的不同于它们。——那是宽广大地上油然而生的一种孤独,它和形单影只,心头贫瘠无关,它和你站在这里,抬头看到浓云中的强烈日光有关,和一望无际的马路,雪山,河流,乱石有关,和你不知为何而流下的眼泪有关。——
“语言在心中翻腾,灵感在叩击声带,渴求在撕扯嗓音,我竭尽全力嘶声挣出的却只有哭泣。”
——和它有关,和被这个世界攫住灵魂,却无法言语、诉说有关。
或许,或许未来的某一天,我再次身处这鲜有问津的城市,看到光线从窗帘缝隙中掉落在桌子上,会突然明白他所说的:
“鸟鸣清晨如幸福一生”是什么含义。
也或许我不会再涉足于此,不会再翻看海子的诗歌,不会再因为“今夜我只有戈壁,草原尽头我两手空空,悲痛时握不住一颗泪滴”感到悲伤。这一切会像一个梦一样,消失在我平庸的生活中。
也或许,我会永远记得纯白的雪地,油彩般蓝绿的八音河,细细的树枝,蓬乱的棘棘花,但记得又能怎么样呢?我终究无法将它带给我的震撼准确地传达给下一个与我对饮至天明的人。
深受感动,是一件多寂寞的事啊。
所以,德令哈。
你好,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