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藏线上的火车就像孩子一样,撒丫子玩命儿得跑,高原上一如往常阳光透亮,我却心事重重,靠在窗户上,瞪着雪山草地,听完了手机里全部的歌,开始无所事事的打量起四周。
我坐在车厢的第一个位置,旁边是一大家藏民,有老人有小孩,有小伙子有姑娘。对面的大叔似乎是这家子的权威,他怀里抱着一个小孩子,非常不老实,窜上窜下,跑来跑去。后来攀谈之后我才了解,他们来自四川阿坝,趁着寒假来拉萨朝拜,家族里最年长的奶奶已经八十多岁了,这已经是他们第三次来拉萨。
整个车厢几乎全是藏民,零星的旅行者也被分割在几个座位上,也听不到汉语;对面的大叔没有上过学,汉语水平也不高。这时我发现,对面第二排位子上坐着一个哥们,毫无疑问是个出来玩的人:徒步鞋,冲锋衣,缠在手腕上的佛珠以及一个精致的小水杯,最重要的是晒得比我还黑的脸。
我走过去跟他聊:“你来拉萨几天了?”
“大概一个礼拜吧。”
“跟我差不多啊,怎么晒得这么黑,还是你本来就是这么黑?”
“我也不知道啊,本来没有这么黑,可能我经常在外面暴晒,也不注意防护,就晒成这样了。”他咧嘴笑了笑,十分诡异的样子。
“太不公平了,我专门跑到拉萨晒太阳,也没能晒成这么黑。”我也笑了笑。
车上人很少,基本上一排座位只坐了一个人,随后我们聊起来,原来他也在北京工作了三年,最近才调回老家四川,之前是一名通信工程师,现在从事金融行业。在北京的时候,他已经混迹户外圈小有名气。他跟我讲,你去XX网打听打听我的名字,肯定很多人都知道。我立刻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这不会又是一位把旅行当成夸耀资本的“旅行者”吧,我自觉话不投机,便找了个借口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看着窗外不安分的夜,心情也慢慢平静下来,不似早上那么阴沉。
后来,对面的藏族大叔买来一副牌,招呼他的侄子一起,我们斗起地主来。每次出牌,他们都会嘟囔藏语,我说普通话;他的家人全围过来,不知什么原因就会哄笑一片——我当然听不懂。可能他们不经常打牌,技术很烂,那位哥们——姑且称他为阿贰——也在旁边,指挥着藏族大叔如何出牌。他用极快的语速说着,甚至亲自抽出牌直接甩在桌面上,大叔只是在呵呵笑,我顿时觉得没意思。再后来小侄子退出,阿贰入伙,我们打到12点半就散伙睡觉,这时,火车停在格尔木站。
第二天9点半到达西宁,我和阿贰下车,在一个悠长狭窄的巷子里,我们找到了之前在网上预订的客栈。推门而入,空荡荡,一个中年男子懒洋洋得从侧门走出来。四周布置的极为文艺,但少了人之后,整座屋子就似童话故事里的城堡,总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似的。在楼梯口,偶然看到不知哪位失意的朋友墙上誊写的海子的诗: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笼罩/姐姐,我今夜只有戈壁/草原尽头我两手空空/悲痛时握不住一颗泪滴/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这是雨水中一座荒凉的城/除了那些路过的和居住的/德令哈——今夜/这是唯一的,最后的,抒情/这是唯一的,最后的,草原/我把石头还给石头/让胜利的胜利/今夜青稞只属于她自己/一切都在生长/今夜我只有美丽的戈壁 空空/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稍微休息了一会,我们就跑去农贸市场吃饭,然后直奔湟中县塔尔寺。塔尔寺是藏传佛教格鲁派创始人宗喀巴大师的出生地,地位极为尊崇。整座寺庙建筑大多汉藏合璧,比起拉萨浓郁的藏式风格,显得亲近不少,但少了一点神秘感。不过让人想不到的是,这座位于青海省西宁市的藏传佛教寺庙,竟然也遵从着汉族的某些风俗习惯,过年这几天免门票,我们不禁暗暗惊喜。
游人不多,香火缭绕,在主殿周围有很多藏民磕长头祈福。一个喇嘛自顾自敲着低沉的鼓,一些小僧众在庭院里做着夸张的动作辩经。阿贰似乎什么都懂,不住的跟我讲藏传佛教和建筑的故事,我听得十分佩服。走到佛殿四周的转经筒,他说了声“我们也转一下”便很虔诚的边走边转,我跟在后面也转了一圈。本来,我对于信仰和神只是抱着尊重但从不会打心眼里相信,但在转经的过程中,我认真的在想,是该许点什么愿望了吧。
从塔尔寺回来,我们买了牦牛肉干带回去分给朋友同事家人,又跑到当地人的餐馆大快朵颐,便回到旅馆。不久阿贰就在抱怨,屋子里的灯真黑,没办法看书了,说着他掏出两本书——《西藏生死书》和《百年孤独》,崭新但是有明显被翻过的痕迹。
“每次出来玩我都要带着几本书,有时间了就可以看书。在拉萨的时候,每天下午我都会跑到客栈的楼顶上,一边晒太阳一边看书,爽得很。”他翻开几页,眯眯眼睛,还是看不清,只好放弃了。
“你平时也喜欢看书么?”
“当然,我每天最少要保持两个小时的阅读量。”他有些得意,但又不是想表现的明显。
“Wow,那你应该读过不少的书了吧?”
“现在的人读书太少了——保持阅读习惯的人都不多,更别说那些大部头的书了。打游戏啊,看视频啊,逛街啊,但就是很少有人去读书,当然这是一个很费脑子的活动,但谁让你是个人呢,长了脑子就是要费的嘛。”
“我也喜欢读书,但很多人讲,读书有什么用呢?或者说,不读书我照样可以活的很好啊!”
“屁话,”他略微有些激动,“现阶段,人类的文明成果还有很大一部分是固化在书本上的——或者叫做由书本承载。虽然像汽车、互联网、电子设备这些东西我们都不需要从书里获得,但情感、历史、制度等问题必须从书本里面找答案。否则,你就是个受着一堆金属和电流控制的废物,一样的思想、一样的情感。其实这一点都不夸张,办公室里同事们经常聊些电视剧综艺节目,我有时候插不上嘴,就回家恶补,发现就是一堆一点也不好吃的垃圾食品,味同嚼蜡。但我还得强咽下去,因为我得尽量得表现的和他们相同——这多可怕。后来我就放弃了,众乐乐还不如独乐乐。”
“那你是想变得与众不同而去读书呢,还是纯粹想反抗周围的世界?”
“我本来就喜欢读书啊,读书可以带来快感;至于反抗还谈不上,起码不想被别人同化的一模一样——我喜欢什么就去做什么而已。”
“那恭喜,你做到了。”
这时,我突然明白了他为什么懂得那么多关于藏传佛教的知识,也明白了在火车上急欲指导别人的自信来自哪里;如果我们没有晚上的聊天,我对他的了解就仅限于一个“博学但控制欲极强”的印象。很多时候碰到很多人,初次印象不怎么样,纯粹因为旅行而搭伴,但过了一段时间几乎可以肯定,他可不是你想象的样子。如果在平时,你哪有那么多机会去认识陌生人,哪有功夫去和一个你不喜欢的陌生人厮混在一起呢?旅行永远都会呈现出这个样子:你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