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三天后，市公安局重案组办公室。
“哐哐哐”蒙锐皱着眉头，使劲拍打着台式电脑的大屁股，老电脑闪烁着呆滞的蓝屏，一行一行地冒出英文提示，委屈得要哭了。
“我的娘诶——”蒙锐挺了挺背，转头对身后的俞生说，“先不管这个老东西了，说说看，你这几天在巷子里有什么发现？”
俞生垂手站着，灰心地摇摇头:“我没有找着那张脸，反而看谁都鬼鬼祟祟的。”
“那你觉得那周边有哪些人鬼鬼祟祟的呀？”蒙锐拍拍手上的灰，抱着手臂，转向他问道。
俞生正色道:“疑罪从无，是我自己抓不到嫌疑犯，不能瞎揣测别人。”
“你呀你” 蒙锐被气笑了，转身一边重启电脑，一边笑着说，“要是谁见到可疑的人都不说，那咱们连一开始的情报都没有了，还画什么像？”
开了机，蒙锐打开一份视频文件:“这是最开始，画像上那个男人出现在个州小学旁边巷子里的记录。”
这是一段某家商店里的监控视频，时间是8月29日下午三点钟，画面正对大门口一侧的柜台。柜台后挂着满墙的风筝，柜台里摆放着一些烟盒状的商品。
一个穿背心裤衩的男人从居民楼方向前来，走进店里，领着个寸头、穿灰汗衫蓝短裤的小孩，二人转了一圈，男人绕到柜台后，打开柜台玻璃门，顺走了两包烟，就领着小孩走了。
视频画面虽然模糊，俞生却盯着出了神，咬了咬嘴唇，一字一句地说:“没错，这就是当年我姐姐失踪之前，我们俩遇到的那个小贩。”
蒙锐点点头:“店家看过这人的通缉令，那天在监控里发现了这个人，就报告给我们了。”
“那个小男孩是谁？”
“这就怪了，全个州近两年来都没有孩子失踪的案子，这几天我们在跟周边地方的公安联系，目前也没有相似小男孩失踪的反馈。”
俞生松了口气，一帧一帧地回放录像，顺手找来一张纸，画下小孩的脸。才勾勒出五官，他突然脸色一沉，急忙看向屏幕，把进度条一滑到底。蒙锐吓了一跳，不知他要干什么;俞生坐在电脑前，又仔细地挪起进度条，口里缓缓沉吟道:“不对……有哪里不对……”
“有哪里不对？建设南路的监控也拍到过这个人，画面清楚一点，你可以——”蒙锐正要拿过鼠标，俞生却点击暂停，望向他问道:“这是哪家店的监控？是为了丢香烟报的警，还是特意要举报这个人？”
俞生的脸色很郑重，仿佛一个老画师。蒙锐不禁迟疑起来:“这是学校旁边巷子中间那家碧莲百货……这家店的信誉很好，老板跟我们公安有点旧交情，这次的打拐行动她很积极——”
“您觉得一个人贩子，带着一个小孩来到一家百货店，会买什么？”
“哄骗小孩的东西，像糖果、玩具什么的。”
“可他没有买这些东西，他为自己拿了两包烟。”
“那也许这孩子是他自己家的，他就是带着小孩出来放风，顺便小偷小摸？”
俞生笑了:“一个被当作人贩子全省通缉的人，光天化日之下，带着个小孩出来玩？还当着监控探头的面偷东西？他怎么不干脆自首？”
蒙锐还没回过神，俞生又指着屏幕说:“你再看他从进门到拿烟再到出门，短短的几分钟，没有畏手畏脚，没有东张西望，来去都这么从容，就好像进自己家一样，一点都不像做贼的。”
蒙锐脸色逐渐凝固，他坐下来，低声问道:“你是觉得，嫌疑人可能认识这家店主，甚至还有交情？”
“是的。而且你说过店主她是为了举报这个人，才报的案，不是因为店里丢了两包烟。”俞生撇撇嘴，“她刚好看过通缉令，刚好把那张脸记住了，刚好在柜台前面安了一个监控，刚好就捕捉到这个人？”
蒙锐还是摇摇头，苦笑道:“你刚才不是还说疑罪从无，不能瞎揣测别人吗？”
俞生一时语塞，蒙锐叹了口气，站起身拍拍电脑，又说:“这家店主很不容易，我们是看着她在个州扎下根的。”
“我很小的时候就听说过碧莲百货。”俞生想了想说。
“是的吧。而且这个店主很重视很配合我们的打拐工作。”蒙锐犹豫了一下，说，“她自己就是被拐卖到个州，被我们解救出来的。我们还帮她找到了失散的儿子。很可惜，后来她的儿子也失踪了，我们找了很多年都没有消息，大家都很愧疚，这些年也一直在帮扶她。她怎么可能会跟人贩子有染？”
02
俞生回家之后，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画着什么，直到双儿进来找他背书签字。签好了字，俞生拉住妹妹:“今天是星期五，不忙，我们玩个游戏吧，不过要到客厅去玩。”
兄妹俩来到客厅。俞生把一张A2大小的纸板铺在茶几上，又从玻璃案子下拿出一个茶叶筒，丢了一枚骰子进去。纸板上画着学校旁巷子的地图，并标有主要节点名称，凡建筑物区域都粘上小木板以区分。
俞生摇晃起茶叶筒，介绍规则:“这个游戏就叫追风筝，你来表演那天追风筝的整个过程。走到一个节点我扔一次骰子，扔到双数你要说出你遇见了谁，扔到单数你要说出你做了什么事，另外如果扔到3的倍数，不管单双数，你都要回答我三个问题。”
双儿眨眨眼睛，笑道:“好呀，我还没玩过这么新奇的游戏，就是有点啰嗦，不愧是个'男子汉'花一晚上想出来的!”
双儿手执一枚绿别针代表自己，从个州小学门前广场出发，沿着巷子径直向前，来到“居民楼”节点。俞生掷骰，掷出“1”。
双儿笑道:“我什么都没做，我就回去啦。”
她手执别针折返，来到碧莲百货“门前”;俞生掷出“4”，双儿说:“我遇见了这家店的老板”。别针绕到木板背后，俞生掷出“5”，双儿说:“店里靠墙角的地方，有一扇推拉门，我悄悄推开了一点。”
俞生调整着手腕，轻轻掷出一个“3”。
双儿皱了下眉，说:“没别的事了，你先问我问题吧。”
俞生思忖着问道:“门背后是什么？”
“是一个房间。”
“什么样的房间呢？”
“就像哥哥的书房那样，四四方方的，有桌，有床，有窗户。”
“有什么显眼的摆设，或者是？”
双儿回想着说:“我闻到一股怪怪的味道，有点瘆人，就像爸爸从北边带回来的那个护手膏的味道。”
俞生哑然失笑:“就是家里那个鳄鱼油护手膏？”
两人都笑了一下，俞生又小心地调整手掌，“拿”出一个“6”。
“哥哥，我告诉你噢。”双儿起身关上阳台的推拉门，坐回来凑近俞生，小声说，“我在那房间里，看见老板的儿子。”
俞生心头一紧: “他在干什么？”
“他背朝我，在往窗户外面爬。”
“他穿什么衣服？”
“我记得他上边儿是灰色的汗衫，下边儿是蓝格子的到膝盖的短裤子。”
俞生想了想，问道:“你怎么知道，他是老板的儿子呢？”
双儿不解地说:“不是她的儿子还会是谁呢？不过我很奇怪他为什么要爬窗户逃走，是不是他妈妈对他不好，我就，就有点害怕……”她越说声音越小，低下了头，“我就没跟他妈妈告状，也没有跟别人说……”
俞生忙掷了个“5”，双儿红了眼眶，吸吸鼻子，声音越发哽咽了:“老板发现我动那个门了，我急着脱身……我就打了个岔跑掉，跑到大门口了……”
大滴大滴的眼泪滚下她的小脸:“爸爸来接我的时候，我本来可以让他过去看看的……可是我逃走了，我没有管那个门，我没有去救那个小弟弟……”
俞生心下一酸，一把搂住妹妹，拍着她的背安抚道:“没关系的，这不是你的错呀，我们双儿这么小就会保护自己了，将来肯定能保护更多更多的人——”
他捧起妹妹的脸，笑着说:“你是我的骄傲!”
双儿认真地问:“现在就是吗？”
俞生望着她的眼睛，认真地点点头。
“那我什么时候能变成更多人的骄傲呢？”
“那时候你可就是大英雄啦。”
双儿低头抹抹眼泪，又抬起头，望着哥哥说:“哥哥，你就是大英雄。”
俞生一愣:“是吗？”
双儿轻轻地按住他的肩膀:
“现在我觉得是，将来完全是!”
03
一大清早，重案组办公室的传真机轰轰作响，蒙锐远远地提着腌菜小粑走过来，一边准备接过传真纸一边念叨:“你怎么冒出这动静，看来比电脑有出息!”
接过传来的文件一瞧，蒙锐愣住了。
这天是周六，巷子里没多少人，俞生被早早地召唤回重案组。接过传真来的协查通报，俞生念道:“我局于8月14日曾接到一例儿童失踪案，被害儿童，女，7岁——”
“你看看那照片。”蒙锐说。
俞生扫了眼失踪女孩的照片，顿了顿，迅速冲到电脑前，调出碧莲百货监控，顺手翻出勾勒了孩子五官的画纸。
他扬起嘴角，整个身体都颤动起来:“年龄——身高——眼睛——眉毛——脸型——蒜头鼻子，虽然视频里的是个寸头，但这两人的脸起码能对应上百分之五十!”
他一拍脑袋:“我们把她当男孩子去找，又只有这一段视频，当然找不到!”
蒙锐叹道:“你看这可是西部省份发来的，孩子辗转了十几天就到了咱们这儿，现在又耽搁了一个多星期，找起来更是大海捞针啊。”
俞生说:“她现在未必还在人贩手里，未必离开了个州。”说着，他就把双儿在碧莲百货的见闻都汇报了。
蒙锐听了大吃一惊，两人当即决定去碧莲百货走访。
俞生才离开半个多钟头，小巷内就挤满了人。收破烂的们把板车横七竖八丢在居民楼入口，也挤进人缝里去看热闹。
二人从建设南路插进居民楼区，俞生远远地就认出了温其，她穿着藕色的家居服，披着头发，牵着弟弟往自家楼道走。
俞生迎上去问她:“出什么事了？”
温其摆摆手说:“是碧莲百货的老板娘闹着要跳楼，现在已经被劝下来了，她的店昨晚被人砸了。”
“什么？店被砸了？”俞生惊问道，蒙锐也上前说:“有人要跳楼你们也不报警？还有店被砸了这么大的事也不报警吗？”
温玖仰起头说道:“好像是她自家人吵架才砸的店，不是遇到强盗什么的，昨晚她跟什么人吵架，吵了一晚上，住在这里的人都能听见。”
两人连忙扬着警证，穿过人海，赶到碧莲百货门前。叶碧莲坐在地上，突然像一只受了惊的麻雀，扑闪着胳膊蹿到他俩面前，哭得涕泪满面:“是他，就是那个杀千刀的人贩子，他昨晚上来报复我来了，砸了我的店，那可都是我的心血啊!”
俞生探进店门一瞧，果然店中一片狼籍，货架倒塌，文具、日用品泼了满地。抬头一瞧，柜台正前方的监控探头也被打歪了。俞生不禁痛喊一声:“这下连监控都没了!”
碧莲顿时悲从中来，扑到地上，抱住他的腿脖子哭道:“可我认出来了呀，我认出来了，那个人就是我举报的那个坏蛋，那个畜生，你们别让他跑了!”
俞生转过身哀哀地对蒙锐唤道:“我这下没办法画像了!”
蒙锐只抬起眼皮静静地瞅着他。
04
重案组办公室，技术警正在回放巷口的监控视频。蒙锐站在他们身后，呷了口茶，转身对一旁的俞生说:“多亏了叶碧莲正在演戏，才看不出你也在演!”
俞生整个人窝在桌沿上，害臊地捂着脸。
技术警把视频放到凌晨两点钟，招呼道:“有人来了。”
俞生翻身下地，迎上前来。只见视频中，一个赤膊男人从居民楼方向前来，敲开碧莲百货的卷闸门，和里面人争执起来。不一会儿，卷闸门完全升起，男人进店，似乎在里面开着灯停留了几秒钟，不一会儿叶碧莲捂着脸跑出来，一直跑出画面外，那男人紧接着也冲出来，冲到街心停下，若无其事地向个州小学方向走去了。
这是红外摄像画面，比较清晰，能分辨得出赤膊男人确实是此前店中监控视频中的人——也正是画像上的人贩子。
俞生却有些懵:“这，这就结束了？赤手空拳，砸了几秒钟，能砸出那么大的场面吗？”
“不过这开门开灯光明正大的，确实像家庭矛盾，难怪邻居们不敢管，也不好报警。”蒙锐呷了口茶，“继续放。”
从事发时的两点整到两点十分，碧莲百货大门洞开，灯火通明，叶碧莲一直没有回到画面中。
忽然，从居民楼方向慢慢地走来一个身影，穿着连帽的黑色外套，伫立在碧莲百货门前。店门张着橘黄色火喷喷的大口，他就这么孤零零地站着，大约一分钟后，转身折返，回到居民区大片的黑暗中。
不一会儿，叶碧莲又回到画面里，抄着一根长棍，埋着头恶狠狠地冲进自己的百货店。
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技术警结巴着说:“自导……自演……这算个什么事啊？还有这中途冒出来的人是谁呀？莫不是这女人暗中看见他，受刺激了？”
俞生的目光粘在屏幕上，早已变得定定的。他的手有些冷，有些颤抖。
“这下更有意思了。”蒙锐拍拍俞生，“你怎么了？”
“我不知道。”俞生深吸了口气，揉揉眼睛，抽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