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国内高举饮食消费升级大旗的网红店还正如火如荼地给广西的鳄梨贴智利的标,大洋彼岸的健康饮食潮流突然就转了风向。
各类热衷于分享自己#organniclife(有机生活)的ins网红们都快要被这种来自东方的神奇浆果击昏了。
这玩意儿色彩浓艳、口味新奇、带点儿异域的感觉、最重要的是还可以keep fit。
被称作为Gojiberries的健康浆果吸尽了中国西北大地强日光的精华,红,且红得有魔力。
外国人虽然发不清楚gǒu qǐ的正确发音只能勉强称其为Goji,但他们坚信自己比东方人更了解这东西。
不仅可以强身健体促进生育,还能明目止咳增强记忆,枸杞狂热势不可挡。
除了沙拉果汁磨奶昔,饭前饭后还得来两粒。
这让热爱有机美食的Howard最近有点不知所措。
要知道总是能赶上网红美食第一波潮流的他在过去一年里可是从一个羽衣甘蓝一路追到姜黄粉,再从姜黄粉追到牛油果的人。
但这次他真的束手无策了,枸杞这玩意儿国内哪儿都能买到,拍照好看是好看,但是发在朋友圈里还不够洋气,不够高端。
这种沮丧霍老头子是体会不了的。
他一直不明白自己喂百家饭长大的儿子为什么最近突然开始稀罕起了小时候从来不吃的包菜和生姜。
还经常自己在厨房里捣鼓半天拍两张照片,然后把一片狼藉丢给自己收拾,而他却去吃外卖炸鸡。
最近小霍总是盯着自己茶缸底的枸杞子出神,口中喃喃自语着些什么他听不懂的术语。
直到有一天老霍换了种口味开始泡金银花,小霍看着茶缸目露“凶光”,扭头对老霍说,“爸,我觉得你真的还挺时尚。”
小霍到底还是太年轻,谁家的老爷子杯底没点儿拿得出手的东西!
英国的绅士们还在正襟危坐地享受着难得的High Tea,中国的大爷们在自家后院儿里揪两棵野草就敢往茶缸里泡。
开水一烫,滋啦两响,白水变菜汤,美好的下午就从这里开始。
在泡水这件事情上胡同口穿白汗衫摇蒲扇的大爷们最有发言权。
从物质贫瘠年代过来的他们都是民间的神农,野生的华佗,对待什么东西能泡水这件事总有种身先士卒的壮烈感。
你听说没听说过的植物都是泡水的利器。
薄荷罗汉果金银花下火,山楂青梅陈皮开胃,西洋参藤黄果辣木籽治病,总之不论泡什么都能给你整出一套养生的逻辑。
直到你有天看到老头儿没得泡了,从调料罐里抓了把花椒放杯子里,你问他,这个也能喝?
他白你一眼,没好气儿地说:“嘴里没味儿,你懂个屁。”
年轻人喜欢泡水的那些个东西大爷们往往是看不上的,柠檬太酸,玫瑰太香,蜂蜜柚子则被工业的机臂搅得稀烂,不是水的好伴侣。
真正适合泡水的东西都是经得过水检验的佳品,潮汕大爷的最爱是泡三泡还能一口荡气回肠的老香黄。
这种用佛手柑制成的凉果经过几腌几晒已看不出植物最初的样子,吸收尽了甘草汁液的佛手变得酸苦辛香。
切一片泡来喝,觉得一辈子的滋味好像都藏在里面了。
枇杷膏也是种泡水圣品,在大爷们的口中,枇杷秋末冬初开花,春夏之际结果,是种“集四时之气”的好东西。
用它的老叶来制成的枇杷膏不仅是大爷们最爱泡水的东西,小朋友也喜欢假装自己嗓子不舒服,向父母讨要两勺来吃,是童年难得的零食。
湖南大爷们喜欢用一种重火泼辣的炒料佐以茶叶来泡水,这种不安分的脾气一如他们的性格。
先将茶叶和一点盐放进瓦罐里,用滚开水冲泡,然后加入擂碎的生姜和炒熟的黄豆、黑豆、小豌豆和芝麻。
炒熟的豆子遇水爆出香味,生姜的辛辣在舌尖作祟,一碗姜盐芝麻豆子茶就完成了。
热情的湖南大爷还会让你随喝随添,直至你大汗淋漓,才算礼数做足。
这种饮食同源的思路在泡水哲学里贯彻地很是深入。
经历过八九十年代的人都不会不知道中国土味爆米花的真正学名叫做炸米泡。
走街串巷的米泡老人把糯米装进椭圆型的闷罐子,一手摇罐子,一手拉风箱。
然后趁着围观的小孩们最好奇的时候把气地直发抖的罐子对准一条长长的布袋,“砰”的一声巨响。
一碗糯米像变魔术一样成了一大筐米泡,小孩子们纷纷从自家捧出海碗来盛,装上满满一碗也就几毛钱。
拿到了家里,馋嘴的孩子心急,抓起来就往嘴里塞。
老人们嫌它火燥,定要拿热水来泡泡才愿下肚,加上点儿白砂糖或者蜂蜜,就是碗待客的上品。
泡植物,泡粮食还不够满足,老爷子们的茶缸里能装下更大的江湖。
金银财宝也能被他们拿去泡水,俗话说“一分钱一分货”,他们坚信贵的东西自有它的价值。
金子这种亘古不变的硬通货,放在水里泡泡也能变得入口柔和,更何况据说还能镇心安神、解毒平肝,简直不能更喜欢。
“我家老头从云南溜达回来带了对银镯子,硬是逼我每天泡那两对银镯子来喝,他说卖镯子的人告诉他傣族人每天早上都会空腹喝银器泡的水,这是他们长寿的秘诀。”
这帮大爷们不光热衷于把世间万物都泡在水里,自己也乐意往水里泡。
陆文夫《美食家》中热爱生活的苏州朱大爷,每日的生活就是泡与被泡。
清晨赶个大早坐轿子去茶馆喝茶吃饭,“茶叶是直接从洞庭东山买来的;煮水用瓦罐,燃料用松枝,茶要泡在宜兴出产的紫砂壶里。
吃喝吃喝,吃与喝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
过了晌午,午饭吃罢,胃袋沉甸甸,脑袋迷糊糊,便要找辆黄包车像挂急诊一样一阵风似的到澡堂里“找一个舒适的地方去消化那一顿丰盛的宴席”。
对于这些生活徒留消遣的烦恼的大爷们来说,消化是和吃食一样的一种妙不可言的美。
泡在水里,万念俱寂,四大皆空,只有包环身体的热水和胃一起微微蠕动,水与人仿若一体交融。
泡,泡万物,泡的哲学,其实也就是水的哲学。
道家有言,上善若水,在水的面前万物没有高下贵贱,所有的物质在水的面前都变得诚实。
大爷们的泡水哲学也便是如此,在腹中圆融化尽的功夫交由一缸热汤来完成,水会诚实地榨取出食物的精粹,再把它们毫无保留地交付给你的肠胃。
最后它会随着生命的节律离开你,几轮蒸腾,水还是那汪水,可世间便由它又多了几个轮回。
去泡,泡是迷信,也是基因。不论你是小霍还是Howard,几十年后都会变成下一个老霍。
所以即使你当下用枸杞泡啤酒反讽着自己是养生朋克,没有happy hour的每个温柔良夜也都自动跑去pub浇着莫须有的愁。
而大爷们只会站在胡同口举着茶缸笑眯眯地看着这一切,仿若这一切曾经也发生过。
去看看你们家老爷子茶缸子底下泡了些什么,那是一种江湖,一段生活。
当你真正明白他们为什么执著于泡这件事,你才会明白,这是水的轮回,也是人的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