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深的时节,男孩喜欢上了一个女孩。
男孩来自北国,女孩来自南境。
男孩的家乡,冬春季总落满皑皑的积雪,似天鹅绒般素净,不惹纤尘。下雪的时候,山尖浮着一层缥缈空灵的岚,落雪纷纷扬扬地洒满了山间,男孩小时候喜欢出门和同龄孩子们打雪仗,喜欢和家人围坐桌边,赏着对面人家屋顶上一汪粉妆玉砌的白雪,林间的冰挂,雾濛濛的画桥,看烟囱上的雾气袅袅地腾起来……男孩尤其喜欢写诗,雪日里他尤其喜欢当窗而坐,把银装素裹的世界化作笔下流淌的韵律。
女孩的家乡没有雪,但她喜欢听男孩讲自己家乡的故事,故事里总有一片令女孩神往的雪景。这座小城的冬日堆积了太多不堪的烦扰,阴沉沉的天,湿冷不歇的雨,如刀割面的风,寝室没有空调,断水,断电……凄清的冬季,男孩和女孩喜欢彼此靠在树下谈天,她没有见过雪,但她喜欢幻想雪的样子,雪清澈得像男孩亮闪闪的眸子,柔软得像男孩未用过的练习簿,洁白得像男孩一袭干净清爽的白球衣……
“……在我们家乡,很少用空调的,家家户户都安了暖气,有的是地暖,有的是水暖,在屋里坐着的时候,温暖就从地板上一点点涌上来,不一会儿整间屋子就变得暖洋洋的,热力公司往铁管子里通上水,暖气片里开始冒出热气,室外还是大雪呼啸,零下十几度的时候,屋里暖意融融,像春天一样……”
“比南方的冬天还要暖和?”女孩难以置信。
“那是,”男孩宽厚地笑笑,“比现在暖和多了。”
这座城市的冬日,最冷的时候气温在零度上下浮动。女孩往男孩身边靠了靠,难过地想,什么时候才能摆脱这无休止的酷寒呢?
“啊,真的要冻死了,还是家里暖和。“男孩感慨道。
“没错,“女孩笑了,她笑起来很好看,像寒冬一束盛放的腊梅,“哎,你记不记得《卖火柴的小女孩》这个故事?”
“当然,你当我傻吗?“男孩白了她一眼。
“小女孩一个人在雪夜里卖火柴,可是并没有人买,最后又冷又饿,悲伤地冻死在墙角,临终前她划着了火柴,看到了美味的食物,漂亮的衣服,还有她的外婆,长大之后我读这个故事,心里又有截然不同的感悟,我想,虽然外面天寒地冻,但她的心里是幸福温暖的,这就够了,很多人穷极一生也未必能获得真正的幸福,小女孩临终前一刻获得了幸福,去了那个洋溢着温暖的世界,可以算是HAPPY ENDING吧?相比之下故事本身揭示出的那些负面的隐喻,似乎也不那么重要了。”
男孩听着她的话,若有所思。
“这样吧,来年元旦,我带你去我北方的家乡看看?”男孩提议。
“好的,我想看看真正的雪。”女孩欢快地回应。
男孩没有盼到来年的元日,女孩离开了他。
深冬时节他们吵了一架,为的无非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他们彼此还有大把的青春可供割舍,可男孩放不下,他独自一人来到风景依旧的校园,呆住了。
元旦的前一日,这座南方小城竟罕见地下起了雪。
男孩失魂落魄地走到二人曾待过的树下,树染上了一层银白,枝桠传来不堪雪重的声响,地面上落满了斑驳深浅的脚印,他的同学们欢闹着,堆雪人,打雪仗,不亦乐乎,一些南方孩子极少见雪,闪亮的瞳仁流露出惊奇与欣喜。
风雪交织,似银色精灵在翩跹。男孩不觉想起了那个约定,心头极天际地的怆然涌来,任沉重的步履将自己拖往校园偏僻的林间小径。
突然,男孩眼前出现了一方空地,晶莹的雪铺在地面上,雪粉如烟,万物骤然添了几分朦胧的色彩,风扬起,漫天飞起白花,勾人心神。
男孩揉了揉眼,这才发现空地中央竟坐落着一幢木屋,门扉紧掩。他不记得学校什么时候有这样一座建筑,古色古香的匾额,上面题着三个篆字,沉劲有力。
“白屋顶……”男孩喃喃,惊讶地发现这幢屋的顶端真的是一片银白,不知是落雪的缘故还是漆上去的颜色。
屋内隐隐传来雅致的吟诵声,嘹亮清脆:
“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
“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循着吟诵声,男孩推开门,屋内端坐着一个女孩,手捧一卷诗集正读得出神,那声音抑扬顿挫,沁人心脾,窗外纷扬的落雪仿佛被她读成了耀眼的水钻,闪亮的星星。
男孩陶醉了。
“欢迎来到白屋顶!”女孩说。
“白屋顶?这里究竟是……”
“这里是诗的居所,邂逅爱诗的灵魂。”
诗?男孩忽然想起自打来到这座南方小城,自己还没写过什么诗呢。成天忙着部门工作,学习,聚餐,再就是……想到这,他不禁有些失落。
“看着这漫天的雪景,还是没有灵感么?哦,我知道了,你的心存着一丝迷惘,无形之中束缚着你的创作,”女孩咯咯笑起来,“有道是‘歌诗合为事而作’,说来听听吧,你的故事。”
男孩开始述说着,屋中红泥火炉沁着暖意,隐隐飘起檀香,桌上的纸笔卷帙在窗隙的寒风吹拂下微微作响,倒更显室内的幽静了,女孩静静地听着,她一袭汉服,素裳上坠着两只温润的玉饰,像翩飞的银蝶,让男孩不由想起“风为裳,水为佩”的句子来。
他说起了女孩提到过的故事。
“我生活在北方,因为室内总有暖气或空调相伴,周身总是暖洋洋的,很少感觉到冷,可每当我望向窗外,看着那雪景,心际的荒凉感会不自觉地涌上来,遏止不住,雪景是带给人孤独感的东西,我身处在暖冬中,却对冰冷的冬日感同身受,曾经,那是我诗作的灵感源泉。”
“可当我来到这经年难遇落雪的小城,真切地感触到零下几度的冬日,离了那温暖的栖所,身畔有了自己追求的女孩,心间那份热情却瞬间熄灭了,我渐渐察觉到,两个人在一起,总要舍弃些什么东西,无论是诗词,音乐,运动还是别的什么,就像那个故事中卖火柴的小女孩,她认为小女孩弥留之际获得了幸福与温暖,可那是用小女孩最珍贵的往后余生换来的,不是吗?”男孩轻轻地说,“我们彼此都在价值选择的矛盾中挣扎,直至最后分崩离析。”
女孩想了一下道,“你还记得《雪孩子》这个故事吗?”
“记得,雪孩子和小兔是好朋友,有一天小兔家里失火了,小兔睡得正香,雪孩子从屋子里把小兔救出来,自己却融化在火焰里,”男孩顿了一下,“有什么深意吗?”
“雪孩子明知雪与火是格格不入的东西,自己会在火焰之中烟消云散,依旧奋不顾身,为什么呢?”女孩注视着他,话音纤细可是激昂,凛风吹起白屋顶牌匾上附着的雪,和着冰霰坠地的声响,更显得那声音振聋发聩,“就像你孤悬羁旅的这座南国小城也会迎来飞雪漫天的日子,诗与爱情,原本就不是处在截然对立的两侧,真正的发自内心的情感,本就无关乎牺牲和抉择,而在于体谅,包容与成全。”
“李义山说过,‘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现在不去珍惜的话,待到有一日,属于你的故事褪了颜色,只能依靠赋诗为文去拼起残碎的回忆,你会追悔莫及的。”女孩说,“所以,把握机会吧,新年将至,未来可期!”
男孩与白屋顶的主人道别,走进漫天暮雪织成的网里,回首望去,那扇木门再度紧掩了,牌匾錾进的罅隙落着银白,飞雪中像是遗世独立的一道光。
北门外,晚街传来新年的钟响,男孩在暮色中疾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