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花未眠

写给十八岁恣意轻狂的少年:

        见字如晤。苍茫的夜色像轻纱笼罩着天穹,慵懒地靠在阳台的栏杆处,四面八方的楼层间或传来喧嚣的嬉闹声。大约年岁渐长的缘故,太多无关紧要的事情将狭窄的记忆存储空间强行占据,我目不转睛地盯着远方闪着微光的路灯,一时竟有些恍惚,记不清上次文思泉涌的兴奋感。

        电脑桌面上搁置着半途而废的稿件,思绪像无尽的枝条般在脑海蔓延,不知名的燥郁兀地升腾而起,将它们一股脑地送进了回收站。一瞬间的轻松感后,我却陷入了愈加煎熬的深渊。情不自禁地苦笑了片刻,莫名觉得自己变成了幼时耳熟能详的寓言故事里的,那个掩耳盗铃的痴傻人一般,自以为所谓的伎俩可以瞒天过海,无非只是自欺欺人而已。

        少年,此时此刻的你若知晓经年以后的岁月,那些人前人后反复言说“灵感永不消逝”的狂言妄语却变成了南柯一梦,还会毅然决然地选择“把生命交给写作”,然后无怨无悔地勇往直前么?也许点头如捣蒜,抑或摇头无休止,我无从判断。

        关乎文学创作的执念,说起来太过遥远。幼时家教甚严,每每语文课布置的作文练笔,对此毫无头绪的我在母亲一字一句的指导下,却总能得到老师的青睐和夸奖。被当做范文在班级里宣读,在虚荣心作祟的年代里,是一件极有脸面的存在。为了保持在老师同学心目中的光辉形象,类似的作业都仰仗母亲施以援手,或者将作文书里的好词佳句随意堆砌上交了事,在千篇一律的流水账里总能鹤立鸡群,不绝入耳的夸赞声,让我颇为飘飘然,作为搬运工生怕为人所知的慌乱,也逐渐烟消云散。

        大梦初醒的那刻,至今仍旧印象深刻。平时对于写作的松懈在我在某次语文考试时暴露了短板,面对作文题时头脑一片空白,冥思苦想了许久仍旧一无所获。用余光小心翼翼追踪着老师的动静,发现她只是头也不抬地批改着作业,某一瞬间放松了警惕。我蹑手蹑脚地从书包里翻出辅导资料,历经艰辛才找到与题目略微吻合的作文,局势所迫,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在下课铃声响起之前一字不差地填满了整张试卷,大功告成的庆幸之余,不知何时也多了分惴惴不安。

        人类的第六感总是过于准确,在我被老师叫到办公室,看到她正在批改试卷的那刹那,我觉得自己像是个被警察捉拿归案的小偷,在如山铁证面前,只能伏法认罪。她是个十分温柔的女人,不知是不是因为平日里与我更为亲近的缘故,她并未用疾言厉语斥责我分毫,反而摸了摸我的脑袋,让我接下来独立完成作业,她慈爱的微笑和委婉的语气抚平了我当时的局促,我望着她饱含期待的眼神,坚定不移地点了点头。

        我开始对写作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兴趣,但由于积累寥寥无几,我仍旧无法像母亲那般,用排山倒海的成语行云流水地完成一篇令人艳羡的佳作。诗圣杜甫的“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成了我励精图治的箴言,我所有的课余时间都奉献给了唐诗三百首和家中的成语词典,孜孜不倦的努力下,博览群书终于给我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当同龄人还在费尽心思用标点符号填满作文纸时,我却绞尽脑汁试图把家常便饭的词语写出高人一等的味道。当所有的赞扬声都名正言顺时,难以言状的喜悦占据了我所有神经。

        阅历的由浅入深让我难以局限于诗词的世界,某次在书店里和小说的邂逅让我对它一见钟情。跌宕起伏的情节将我的步伐紧紧禁锢,过山车般的反转让我在头晕目眩的同时也叹为观止。这仿佛为我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东野圭吾笔下扣人心弦的推理慢慢撬开真相的枷锁,张爱玲一针见血的笔触勾勒出近乎悲凉的世界,金庸洞察人情的洗练挥洒出驰骋洒脱的江湖,每每合上书页,仍觉意犹未尽。“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朱熹的小诗在宋代理学为重的洗礼下,总是颇具思辨,发人深省。在浩如烟海的小说名著中不断汲取知识的养分,让我的写作功底也有了突飞猛进的飞跃。岁月更迭我才发现那时,我不仅享受文采斐然带给我的无上荣耀,更加沉迷于其给予我的片刻安静。络绎不绝的人海中有太多并不安分的力量,唯有文学方能拂去躁动。

        总是听无数的长辈说起: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无时无刻不在接受大家赞不绝口的评价,在进入高二文科班时,我亦保持着睥睨群雄的高傲姿态。记得那时,班主任是个教历史的老头儿,笑起来的时候眼睛眯成一条缝。每周他都会布置一篇日记,于我而言轻而易举。我精心雕琢着一词一句好似装扮着我未来的孩子,直到近乎完美无可挑剔之时我才就此罢休。

        前桌的女生是当时校学生会文学活动部的成员,听说行文字字珠玑,令人目不暇接。与我性格相差无几,才华横溢之人无不有一身傲骨,毋庸置疑。她某次接过我刚刚发下来的周记本,看到上面老班的溢美之词时,不由自主冷笑了一番。她与我说话也从不转弯抹角:华而不实的文风,与我初中时别无二致。那是我第一次,引以为傲的写作天赋受到了旁人的质疑,一时半会,我呆若木鸡竟不知如何反驳。“你看过王小波的小说么?”她饶有兴致地问我。我摇了摇头,《黄金时代》曾略有耳闻,不过读了几页觉得兴致缺缺,便抛之脑后了。“我觉得他有句话说的挺对的,‘一个人写自己不懂得事就容易写浪漫。’你慢慢品味下。”回到家后我努力斟酌着和她的谈话,想要从中参破点点玄机,却仍旧一知半解。

        我偶尔在校报上看到她发表的文章,用词绚丽却不缭乱,结构分散却不凌乱,恰有种王维的“诗中有画”的韵味。人生中的棋逢对手,在她满腹经纶的才华之下,我马上黯淡失色,显得相形见绌了起来。自那时起,我开始竭尽全力模仿她的写作风格,遣词造句都照葫芦画瓢般全盘照搬,可是每每读起,总觉得分外尴尬,文字中原本澎湃的热情遍寻不见,记录所思所想变成了一种隐形的负担。

        某次和朋友讨论到写文的瓶颈期,她听了我的经历后大吃一惊,告诉我:世界上没有相同的两片叶子,你为什么要费尽心机成为她的复制品呢?“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这才后知后觉,那种不可言喻的别扭,来源于个性的丧失。当我执着于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的胜负,却在起跑线上输给了自己。

        我开始义无反顾地坚持了特有的写作风格,她仍旧用精妙绝伦的文笔让我俯首称臣,我却没再动过刻意临摹的念头。我开始把有限的时间尽数献给了散文,渴望从中领悟形散神不散的精髓,尝试用特立独行的笔触,铺就一条与众不同的创作之路来。青葱岁月里总有无穷无尽的灵感从脑海里一闪而过,语文课本的空隙处,课桌上,抑或数学草稿本上,都替我记录着那时文思敏捷的瞬间。大抵是太过热爱,炼狱般的高三被学的稀里糊涂的地理纠缠的焦头烂额之时,我仍然坚持忙里偷闲,抽出片刻读会闲书。

        进入大学后,我亦丝毫未曾放任自流。我开始在各种写文平台上进行自由创作,偏爱天马行空的思维和毫无边际的联想,写信成为我平日消遣的乐趣。没有了高考作文中条条框框的限制,万千思绪落于笔尖,显得更为自由与灵动。有时我也会出于某种露才扬己的心性,匿名将部分作品在公开场合发布,收到意料之中的欣赏之外,收获更多的却是唾弃与批评。少年时代老师们的表扬,同学的赞许以及很多朋友的支持可能让我迷失了方向,以至于在许多文学素养高于我的人们面前班门弄斧时,却显得颇为雕虫小技。并不是我自己不承认文章中有很多值得商榷的细节,语法问题于他们口中所谓的遍布丛生,或者,有些人直言让我重念一遍语文再来自吹自擂,太多的流言蜚语在网络上肆意生长,充斥在我四方的世界里,连空气都忽而变得压抑了些许。某段时间我变得自暴自弃了起来,开始重新怀疑自己是否确实适合写作的道路,“可能你自以为的无心之失,成为别人最沉重的过去。”来自四面八方的朋友用温暖的善意为我铸就了盔甲,渐渐重拾了坚持写作的勇气。

        有句话是这样说的:优秀的人要承担更多的责任。当你默默无闻辛勤耕耘,没有人看到你丰收的果实;而站在众人的眼皮底下接受审判,即使微不足道的错漏都可能成为大家茶余饭后的笑柄。既然自愿选择了曝光于世,就得无所畏惧地忍受这相对公平的待遇。没有任何一个硕果是毫无代价的,我们唯一可以做的,就是在别人的唾沫星子里不卑不亢地站起来,然后不回头地继续前进。

        很喜欢川端康成的“凌晨四点钟,看到海棠花未眠。”年少轻狂不解其中意味只觉得境界传神。百度里它的解释如斯:人类的个体是渺小的,很平凡,然而我们却活着。我们以渺小的艰辛地生命庄严地活着,美丽地活着,如同这小小的灿烂的开放着的花朵。

          变幻多端的生命里,我们卑微得似浩瀚宇宙中不起眼的星子,仍旧坚毅地想要活出自己喜欢的模样。这是它脆弱的一面,也是它美丽地一面。十八岁恣意狂欢的少年啊,你看远处那无人问津的路灯,似乎又亮了几分。

                                                                                                                                                  来自未来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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