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走了,秋天来了。
她没有回来。
花开了,花落了。
她没有回来。
我等到了白雪皑皑融化成涓涓细流,等到了知了在树间鸣哨似的鸣叫,等到了如火的枫叶红遍城南小道,可是我没有等到她。
蓝芸走后,我时常习惯性地抬起头,望着静寂的蓝天,寻找一片孤独行走的白云,然后对着空气说说:“蓝芸,你看,多像你啊!”
没有人回答。
在我住的城南小镇里,曾经有过这样一个女人,她总是穿着不得体(大人们是这么说的)衣服,暴露出细白的大腿,无论春秋冬夏;她总是化着浓浓的妆,脸色白得吓人,无论阴天晴天。
大人们都喜欢指着她对小孩子说道:“她是一个坏女人,会把小孩子抓起来卖掉。”我也是听着这样的话长大,所以我从来没有靠近过她。
她就是蓝芸。
被所有人排斥,被所有人讨厌,被所有人指指点点。可是她依旧我行我素,依旧穿着不得体的衣服,依旧化着浓浓的妆,似乎那些流言蜚语都与她无关。
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会跟她有交集。
月考败得一塌糊涂,爸妈除了责骂没有半点安慰,她甚至伸出手打了我一个耳光,我带着满腔的委屈一怒之下跑出了家,跑着跑着,就到了禁河边。
汹涌的河水急促地流动着,一旦掉下将万劫不复,即便水性再好也没有生还的可能,它吞噬了多少人,也被人排斥着,几乎很少有人会来这里。
我站在它的泥土岸上嚎啕大哭,将石子一颗一颗地往下扔,仿佛丢掉的是那些不开心的事,丢在河中沉入水底或被河流冲走,就这样不停的发泄着。
“喂!你在干嘛?”
一个女声突然在耳畔响起,我骤然间止住了哭泣,谨慎地环望着四周,在模糊的视线中发现了一个女人的身影。她穿着黑色的长裙,一步一步向我走来,我眯着眼睛想看清她的样子,习惯性地做了一个推眼镜的动作,却只触碰到了空气,我这才发现,跑出来的时候忘记带了眼镜。
她离我越来越近,终于在我面前停下,我终于看清了她的样子——眼睛很大,看起来却有些无神,眼袋在白皙的皮肤的衬托下格外明显,嘴唇很薄,有些苍白无色。一袭黑色的长裙在风中飘逸,看起来格外憔悴,甚至有些凄凉。
是蓝芸!
我下意识的后退了几步。
我认出了她,可是无法将她和那个浓妆艳抹的她联系起来。
看到我的反应以后,她轻蔑一笑。塞给我几张纸巾,合上了包包。“呵,这种地方不是你这样的小鬼能来的。”
“我已经12岁了,我才不是小鬼。”攥着手中的纸巾,我不甘示弱地反驳着她。
她却没有看我,呆呆地望着河流,眼神有些飘忽,喃喃自语着:“12岁阿!一样大……”
“什么一样大?”她愣了愣,终于回神看了我一眼,突然莫名其妙地笑了,按了按我的头。“小鬼的耳朵倒挺灵的。”
我躲开她的手,拉开了几步的距离。“都说了我不是小鬼。”
“快回家去吧!在这种地方溺死可是一眨眼的事。”
我没有听出她的意思,只是带着情绪地回应她。“死就死,死了就不用被骂了。”
“呵呵。”她突然冷笑起来。“活着的人想死,想活着的人却死了。”
我问她说什么,她没有搭理我,自顾自地问我“小鬼,你有妹妹吗?”我点了点,她又自顾自地说起话来“我也有,跟你一样大,跟你一样瘦小瘦小的,不,要比你高一点,笑起来有两个酒窝,大家都夸她长得漂亮,要是还在的话,还在的话……”
她突然不说话了,我盯着她,模糊中感觉她眼睛里好像布满了泪水,但可以感觉到的是她很伤感,我犹豫着,最终还是试着发问。“她去哪了?”她的眼神飘向奔腾的河水,出神地望着它。“她叫蓝溪,化成水流走了。”
即使是那时年少的我也听得懂她的意思,我不再说话了,只是顺着她的视线,看着流淌的河水,听水声哗啦啦地像冲走了什么。
过了很久,也似乎只是一眨眼,她突然打破了寂静“小鬼,回家去吧!跟我这样的坏女人待在一起会被当成坏孩子的。”
我抬头,看了看已经有些灰暗的天空。“嗯”了一声,转过身,和她渐渐拉开了距离。
她在我的眼中越来越模糊,我握紧了拳头,突然停下来,下定了决心,冲她的背影喊道“我觉得你才不是什么坏女人,我明天还会来的。”然后迅速地跑开了,或许是因为害羞,或许是怕她拒绝。
实在跑不动了,我放慢速度换成步行,一边大口大口的喘着气,一边咧开嘴笑着,心情莫名舒畅。不知道为什么,我很喜欢她,真的,很喜欢。
第二天放学,我如约去了禁河边,一路上担心她会不会不来。到了以后发现她也在那里,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我高兴地跑过去打招呼,她化了浓浓的妆,我告诉她说“你还是不化妆比较好看”,她按着我的头说“我妹妹也这么说过”。
我们聊了很多很多,像一对老朋友,虽然大部分是我在说,她在听。
我跟她说学校的某个女生老是被人欺负,跟她说考试的监考老师走路摔了一跤有多搞笑,跟她说体育课我和朋友躲起来不去跑步,跟她说了很多很多,她笑着听着,偶尔插上几句话,按一下我的头,说一声“小鬼。”于是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天很快就黑了。
第三天我又去了,她依旧还在,没有化妆,在以后我们见面的日子里她也没有再化妆,我们就这样每天在放学后短短的几个小时见面,聊天。跟她待在一起,比跟任何人都要轻松快乐,她总是凶巴巴的样子,可是却比我遇到的任何人都还要温柔。跟她在一块的时候,总感觉时间过得太快。
我不知道我那时犯了一个错误,一个让我迄今想起都会心酸的错误。有一次月考只需要考上午,放学后我匆匆吃完了饭便跑去河边,在路上我想着这次我来的这么早一定是等她了。可是我到的时候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掉,心酸不断泛滥——她一个人坐在河边,孤独地望着河水。
我才想起我每次都忘了跟她约时间,所以她就这样把所有时间都花在这里,等待我的出现。
我哭着跑过去问她为什么不告诉我,她只是笑着按了按我的头说着“小鬼。”那天我们的角色互换了,她说了很多很多的话,我静静地听着。
她说她叫蓝芸,蓝溪是她的骄傲,她说蓝溪又漂亮又懂事又聪明成绩又好,所有人都喜欢她。她说她们都是孤儿,不知道自己姓什么,所以她们可以自由地给自己取名字。她说蓝溪最喜欢木棉花,可是来到这座城市之后她们再也没有见过木棉花。她说她害死了蓝溪,那天蓝溪生日,她自以为是地带着蓝溪去寻找南城的木棉花,路上下起了大雨,她们拼命地跑,路过禁河时,蓝溪突然脚滑了一下。她说蓝溪大声地喊着姐姐,可是她想拉住蓝溪,蓝溪却被河水冲出去了好远。她跟着蓝溪一边跑一边喊着救命,可是来救她们的人却死死拉住她不让她下去救蓝溪。她无法挣脱她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蓝溪被淹没,听着蓝溪的叫喊声越来越小。她撕心裂肺地叫着蓝溪的名字,想挣脱大人的的禁锢去救她,可是她醒来的时候她已经失去蓝溪了。她说她再也没有家人了。
“那年她12岁,永远12岁。”
我抱住了她,很想很想告诉她“我也可以做你妹妹”,可是话咽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她哭着,歇斯底里地大哭。她说蓝溪不会原谅她的,她也不会原谅自己,她说她常常做梦梦到蓝溪跟她说“姐姐我冷,河水好冷”,她说她活该失眠,她说死的人为什么是无辜的蓝溪而不是自己,她说为什么她连一张蓝溪的照片都没有,后来她连她一面也没有见过,她说她什么都可以不要她只要蓝溪好好的。
我忘记了那天是怎么结束的,也忘记我是怎么回了家,我只记得那天我也很难过。
只是记得那天回家妹妹马上跑过来说“姐你终于回来了我都等你好久了”,妈妈“说考试完了就可以跑去玩了?赶紧洗手吃饭”,爸爸说“你妈妈专门煮了你喜欢的菜”。我突然间很难受,为什么我这么幸福我从来没有察觉?我想起蓝芸没有爸爸妈妈只有妹妹,可是后来她连妹妹都没有了。我的心口播下了一粒悲伤的种子,瞬间成长为苍天大树。
妈妈不知道从谁那里听说我和蓝芸经常在一起,她很生气,告诉我蓝芸会把我带坏,不允许我跟她待在一块。
我大吵着“蓝芸才不是坏人”,可是她还是不再让我去找蓝芸,她每天放学来接我回家,回家以后也不再让我出门,就这样看管着我,我感觉自己被囚禁了。
那段日子我时常望着窗外的蓝天,寻找一片孤独的白云,想着蓝芸现在在干嘛?会不会在河边等我?会不会以为我不想理她了?
终于有一天下起了倾盆大雨,妈妈去给爸爸送伞,我趁着她出门跑了出去。雨太大,连路也很难看清,打在雨伞上发出响亮的声音。我快跑着,雨水混合着泥泞搅在一起溅在我的裤腿上,我不知道蓝芸会不会在那里等我,但我想试试看,我想去见她。
到了禁河边我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了,我的眼镜全是水,我看不清四周,只能扯开嗓子大喊。“蓝芸,你在吗?”
“我在。”听到回应以后我欣喜若狂,我就知道她一定在,我说我看不见你,你在哪里?
过了一会,突然有人握住我的手,牵着我走动起来。“这里不安全,我们去别的地方聊。”
我们去了一家馄饨馆,她给我点了一碗馄饨,我发现她最近又瘦了好多,我告诉她我不是故意不去见她的,是被妈妈看住了,她说她知道了,她不怪我。
“我是来跟你告别的,本来早就应该走了,只是一直等不到你,现在终于见面了,可以放心地走了。”
“你要去哪里?”
“去一个有很多木棉树的小镇。”
“你会回来吗?”
“会,等城南开满木棉花的时候。”
“我会等你回来的。”
“小鬼。”
她又按了按我的头。
“谢谢你,谢谢你让我想起了和妹妹以前的事,谢谢你让我想起了最初的自己,谢谢你一直陪着我这个坏女人。”
“你才不是坏女人。”
她说那天我们第一次见面刚好是她妹妹的生日,也是祭日,她看到我的时候把我当成了她的妹妹,她压抑了很久的事情终于说出来了,她说认识你真的很高兴。
“感谢上天让我遇见你,我得走了,再见。”
“说了再见就一定会再见吗?”
“希望会吧!”
“你什么时候会回来?”
“等这个小镇开满木棉花的时候。”
最后她说了这句话,便消失在雨帘中,我大口大口吃着馄饨,眼泪唰唰地往下掉,到最后我还是没有告诉她“我也可以当你的妹妹。”
第二天我去了禁河边,没有人在等我。后来的每天里,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她说她会在木棉花遍布满城的时候回来,可是我的城南小镇没有木棉,所以我等不到木棉花开,也等不到她。
尽管如此,我依旧在等待,只是换了一种心情。也许明天,也许下个季节,也许明年,也许有一天,她会出现在我面前,按着我的头说“小鬼,我回来了。”
那时候我会狠狠抱住她,对她说“蓝芸,我也可以当你的妹妹。”
嘿!蓝芸,你听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