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小说以当时历史悬案为背景,内容根据几个疑点推测所作)
两扇朱漆鲜艳的大门紧紧的关闭着,门上落着一把厚重的铜锁,一人多高的院墙,墙体正黄色的油彩光鲜夺目。抬眼,院墙内高耸可见的大殿顶上,褚红色的瓦片也是光簇油亮。站在院墙外,随风飘至鼻腔的还有淡淡的檀香味,这是一座刚修葺一新的寺庙。
彼时,佛教已传入中土多年,但由于武后对佛教的推崇 ,全国各地的寺庙兴盛起来,远胜过本土的道教,就算在这偏乡一隅的角落,寺庙都是崭新庄严。只是,这刚刚修缮不久的寺庙原本应该香火鼎盛的,如今却是庙门紧锁。
在庙门的一侧,两个身着铠甲的士兵靠在一起缩在角落。二月时节,春寒陡峭。尽管地处四川,与北方相比,这个时节并不是很冷,很多树木在冬天也仍是挺拔青翠,但湿润的空气夹杂着寒风钻入骨头的滋味却是不好受,免不了让人要发牢骚。
“你说咱俩这是沾了什么晦气,怎么摊上这么个苦差事!别人吃香的喝辣的,咱兄弟俩只能蹲这里喝西北风!”
而另一个士兵看了眼落锁的庙门,回道:“要说苦,墙里面这位可不比咱们更苦?出身这么高贵,可有道是,落毛的凤凰不如鸡。现在这样,和坐牢又有什么不同?坐牢好歹还有顿牢饭,可这位有一顿没一顿的,我看比坐牢都不如。”
“可不是,我看这出生在皇家也不是什么好事。我在家的时候,我娘恨不得什么好吃的都留给我吃,可这位的爹娘……”
话还没说完,一声厉喝震得耳膜打鼓,“你们俩在这里偷懒,还想不想活了?”
俩人赶忙抬眼一瞧,只见来人身形魁梧,满脸堆肉,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正是左金吾卫将军丘神绩。一见此人,俩兵丁立刻面色惨白,跪倒如捣蒜般的连连磕头,嘴里喊着:“将军饶命,将军饶命啊!我俩再也不敢了!”
这丘神绩是出了名的凶恶,手下的兵士稍有不是,就要遭毒打,不死也要去掉半条命,兵士们多有不满。可因为得宠于武后,也没人敢说他的不是。如今,被这位阎王抓住偷懒,要是还恰好听到他俩竟然有胆子敢评论已故天皇和现今的皇太后,哪还有活命的可能?
可今天,这丘阎王却貌似没有打杀他们的打算,而是问了句:“废太子在里面怎么样?”
这俩人原以为今天就要把这条小命给交代在这里了,没想丘神绩冒出来这么一句,俩人对视了一眼,立刻回话说:“小的们在这里把门,也没听见里面有什么动静,实在是不知废太子怎么样。”
“混账!还不赶紧开门?”丘神绩怒斥。
俩人忙不迭的打开庙门,丘神绩一把推开了他们,径自一脚就跨了进去。这时,俩人才发现,丘神绩竟是只身前来,未带任何亲兵。
丘神绩在地藏殿找到了废太子李贤,被贬巴州以后,李贤的日子已大不如从前,但总算还有一府之地让他立足以了却残生。但前几天,被丘神绩带到这里,他就已经隐隐有不详的预感,母后,怕是容不得他了。
此时,李贤端坐案旁,大殿上香烟袅袅。听闻有人进来,李贤却头都不抬一下,仍全神贯注的抄写佛经。
自贬到巴州以后,因无法平息胸中怨怄之气,李贤的身体已是每况愈下,有次上马,竟是三上而不得。自被关进这座寺庙,饭也不是顿顿能吃得上的,脸上早已浮起菜色。身上的锦袍也是半旧不新,这件还是他被贬巴州前他的皇弟李显特地赶来送与他的。
那时,正是初秋之时,被贬的诏令一宣布,他就被要求立刻起身前往巴州,连衣物之类都不允许携带。张良娣哭求官兵为太子收拾几件驱寒的衣物,却被一口拒绝,并称:“哪有什么太子?你们已被贬为庶人,我们奉诏押你们立即赶往巴州,不得有误,到了巴州,衣食自有安排,不得再拖延!”
人情,薄如纸,人心,狠如刀。有权势时,各个谄媚着笑脸,失去权势时,立即冷若冰霜,谁说这巴蜀之地的一绝是变脸?其实,人人都有这绝技。就连眼前之人,不也是如此么?
“太子真是虔诚啊!”
丘神绩的语气透着嘲讽,李贤听得懂,却只是默然。这等小人,他看不起。
“太子知道吗?中宗被废了!”丘神绩依然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
李贤被贬后,已看透了人情冷暖。这些人,富贵权势虽倚仗着皇族,但他们的内心中,只要自己依靠的大山不倒,看着其他皇族的落魄,内心有着异样的欣快,仿佛在那一刻,那些他们原本需要仰视的皇族被他们踩到了脚下。那种欣快,有着报仇一般的快感。
尽管李贤并不想理会这等小人,但他的内心已是波涛汹涌,写字的手在宣纸上顿了下,一个墨团立刻化开。他想起了他写得那首《黄台瓜辞》:“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三摘犹自可,摘绝抱蔓归。”母后,真要将瓜摘绝了么?
“太子不想知道中宗因何被废?”
尽管李贤依然默不作语,但丘神绩却也端着那副不紧不慢,洋洋自得的神态,仿佛他已洞晓了所有的天机。
“让臣慢慢道来吧。太子之前写了一首《黄台瓜辞》,这首诗传到皇太后那了。”丘神绩没有继续往下说,而是带着一丝嘲讽的笑意看着李贤。
李贤猛得抬头。
丘神绩一脸得色地继续说道:“皇太后很是震怒,当堂怒斥:‘好啊,真是一首好诗!看不出本宫这个儿子才华斐然啊!这是暗讽本宫要杀绝自己的孩子,是个心狠手辣的暴虐之人么!’这首诗便是今日太子在此的原因啊!”
李贤心里已是五味杂陈,人心,真的要让自己失望至此么?!
当年,母后命人彻查他谋逆之事,当官兵涌入他的东宫,他坦然自若,无所畏惧,本无谋反之实,何惧有之?
可当官兵称自他的马厩里搜出数百铠甲时,那个他最信任,视同自己亲信的户奴却突然下跪磕头认罪,称受到太子指使,杀了朝廷命官明崇俨。那一刻,他头晕目眩,平时户奴那殷勤的嘴脸不时在眼前晃动,这就是他信任的友情?
而今,他再次遭到背叛,他的诗传到母后的耳朵,那无异于火上浇油。母子嫌隙已深,以母后猜疑的个性,他又怎会故意让人传到母后那里断除自己的后路?
作这首诗,无非是那日看到种瓜老儿将未熟的瓜摘除,问了几句,才得知,一根藤蔓上结的瓜太多会互为影响长势,因此得摘除一些。由此,他感怀自己的境遇,随口作了那首《黄台瓜辞》,可是那日和他在一起的只有张良娣啊!那个与他一同艰难度日,患难至深的张良娣啊!
丘神绩看着李贤执笔的手微微颤抖,似已看出他心头之疑,进一步说:“张良娣如今已回转洛阳了。”
李贤苦笑出声:“好啊!走得好!是啊,何必跟着我这个废太子在此煎熬度日,生死未卜呢。”
“太子也莫怪张良娣,若无他人指使,张良娣也不会做这等下作之事。良娣还年轻,毕竟不是每个人都不畏死的,有机会活哪有不想好好活着的呢?不过,这背后之人,太子不想知道吗?”
李贤闻听此言,心里又惊又怒。惊的是,原来自己信任的枕边人早已与自己同床异梦,而自己被贬以来还时常深感愧疚。怒的是,自己已然是个庶人,那些算计他的人却仍不肯放过自己。他的脸色因薄怒染上了一层红晕,双唇紧抿,看着自得的丘神绩,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说!”
丘神绩得了李贤的话,笑了起来,牵动了两颊的横肉挤上双眼,倒是比哭还难看。
“太子,是猜不到还是不愿去猜?”
李贤的心头猛跳,他不是猜不到,只是他不敢去猜,毕竟那是他的……
“张良娣背后之人就是前皇后韦后,现今庐陵王的王妃。”
李贤的笔掉落于地,身子已止不住的发颤,这回已分不清是惊还是怒了。
韦后所为,他的皇弟李显又怎可能不知一二?
“太子还记得当年那个术士明崇俨吧?那日他对皇太后谏言‘太子不堪承继,英王貌类太宗,相王相最贵’,此言虽是经皇太后授意而言,但当时传至英王的耳朵却已是在英王的心里种下了谋求权势的种子。太子,出生在皇家的人,哪有对权势没有奢望的?”
李贤的身子摇晃了几下,是啊,身在皇家,不管自己是否有才有能,谁对那至尊之位没有奢想?就连他自己和母后,不都因为对权势争夺而生出了百般猜忌么?
耳边,丘神绩的话却不停:“其实皇太后并非是要扶植英王和相王。只因英王平庸,相王懦弱,他俩谁做皇帝都影响不了皇太后的权势。可是英王也是自作聪明啊!皇太后是何等聪敏之人,她得知这首《黄台瓜辞》是韦后指使张良娣告密而得,便已看出英王虽平庸,却也有忤逆之心。”
“可那时我已被废了,他也被册立为新太子。还要与我争么?”李贤仍是不解。
“太子您当时虽已被废,而英王也已被册立新太子。但是只要您活着,便有转圜余地,更何况您在当太子期间,名望政绩远胜于他,让他如何不忧,如何不愁?从来,都只有死人不会争,不会夺。不过,他忘了,与他争夺九五之尊的,除了兄弟,还有母亲。虽然后来高宗皇帝传位给英王,登基成为中宗,但这朝堂依然是皇太后的朝堂,大臣也是皇太后的大臣。新皇登基不久就急于与皇太后抗衡,这便也给了皇太后寻到错处的机会,于是指使宰相裴炎废黜了中宗,而今已被软禁在房州,这也算是因果循环,为太子报了仇了。”
“报仇?报仇?”李贤苦笑连连。
兄弟本该相亲,如今却为了那至尊之位阴谋算计,手足相残,如同仇人一般居然用报仇两字!
李贤心里已是透凉一片。
“那么母后呢?我已被废黜,为何还容不下我?难道真如宫中传言,我不是母后亲生。而是韩国夫人的……”
李贤咬着牙,硬是挤不出那几个字,因为那几个字若说出口,于他是一种莫大的侮辱,也将瓦解身份给他带来的所有尊严。
李贤不说,可是丘神绩懂。宫中早有传言,武后当年在拜谒诏陵途中所生的孩童并未存活,而李贤是武后姐姐韩国夫人与高宗李治的私生子。
“太子何须介意自己生母是谁呢?在权势面前,哪有血缘至亲?太子试想,皇太后临朝多年,如今已是花甲。倘若此时让政于人,离开权势的她,便只是花甲老太,每一个日起日落不过是离死亡更近一步。而有了权势,她便是这帝国最高的主宰,谁都不会把她看做一个花甲老人,所有的人都须仰她之鼻息,这种尊荣,她怎肯放开?”
李贤顿时惊呆,眼前这个他看不上眼的小人,却是比他看得更为通透。权势的滋味,无论谁尝过以后,都难以割舍,他又何尝不是呢?若不是,为何贬至巴州以后他胸闷气短,怨怒满胸?他怨的,他怒的,不也是得不到那至尊之位么?可是,他仍有一事不解,他要弄个明白!
“纵使血缘至亲敌不过权势,可我现在还有什么权势?还有什么力量与母后抗争?为何她还要赶尽杀绝,就仅仅因为那首《黄台瓜辞》的诗吗?”
丘神绩回道:“非也。皇太后不惧您的权势,但是她畏惧那些所谓保李唐天下之士。她如今临朝多年,离那至高的皇位只差一步,若他们在此时以您的名义叛乱,这权势很快就会卷土重来,而您的诗不过显露了您对皇太后的不满,让她更加不安罢了。可能太子您觉得臣是真小人,但在臣眼里,那些所谓保李唐天下的士人却是伪君子。自古至今,哪有没有更替的朝代?就是太宗皇帝,也是从隋朝手里夺得的天下。所以,所谓保李唐天下,保的不过是自己的荣华,保的不过是后世的富贵。太子您说呢?”
李贤仰天大笑:“哈哈哈!说得好啊!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枉费我读了那么多圣贤书,竟不如你这么个真小人看得通透!”
被李贤骂作真小人的丘神绩却是不恼,对一个将死之人,何必在意。
“太子,臣闻言,朝闻道,夕死可矣。不知太子做何观想?”
“朝闻道,夕死可矣。是啊,听你这番言语,我还有什么想不通,想不透的呢?!至近至远东西,至亲至疏皇家。愿我来世不再托生皇室!你留我一人在此吧,我知道该如何了却母后的心病。”
丘神绩从怀里取出三尺白绫,恭恭敬敬的依然如对待太子之礼将白绫放置在案上,殿上的烟已烧完,只有淡淡的檀香随丘神绩转身也散入虚空。
走出庙门,丘神绩唤来门口俩个士兵:“前太子已自缢身亡”,他指着其中一个兵丁说:“你随本将军前往本地县衙通报,留他在这里看守。”
一兵丁随丘神绩渐行渐远,留下的那个看着他们走远的身影,又回头看了眼庙门。这时,又一阵二月的寒风吹过,该兵丁缩了缩脖子,呢喃到:“这天真够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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