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蒲公英的种子

带着已是半大小伙子的儿子，跟随户外团队，计划穿越黑龙峡。

第一次靠着绳子攀援悬崖。拽着崖顶丢下来的绳索，刚攀到尽头儿，就听有人说：“从左边上来更近些。”我想也没想，拉起儿子就朝左边的崖壁爬过去。儿子抢上前，甩开长腿，三步两跳就上了崖顶。我紧随其后，不过动作迟缓了许多，于是，没走两三步，就被“搁”在中途光滑陡峭的石壁上了：继续往前，没有可靠的落脚点；退回来呢？也无半分不跌下去的把握。看看上面干着急没办法的儿子，又看看脚下的深渊，竟无计可施。队友们在一个接一个地往上攀缘，几个女伴儿干着急，也束手无策，都帮不上忙。我正四肢着壁无可奈何地趴着，头顶上方传来一个温和声音说：“快抓住我的手腕！”就像看见了救命稻草一般，我下意识地伸手，够不到对方手腕，他无奈，只能抓住我的手指，用力把我的身体提了上去，眨眼间，我被安全地送到儿子身旁。那是一只什么样的手啊！刚被它抓住就被刺痛了，那不是手掌，简直就是枯树皮啊！骨节粗大，表皮坚硬，还长满了刺，其实那不是刺，是老化的皮肤角质化了，并且皴裂，握着那只手，正像握着粗糙的枯树干，可是，却仿佛力大无穷。

这只手的主人，就是我们这次户外活动的向导杨毛。被这只手救上崖顶的时候，对这手的印象特别深刻，感觉那就是一只八九十岁、甚至百岁老人的手。可听领队说它的主人杨毛其实不过三十多岁，面相黑瘦、显老，看不出他居然还正年轻。杨毛一脸忠厚相，除了那句“抓住我的手腕”，再没听见他说话。一路上，那么多的陡坡峭壁，他一直背着一口大锅走在队伍前面带路。中途休息时，一个体格彪悍的驴友拎起那口锅想替他背一会儿，可刚提起来就又放下了，不好意思地说：“想替你背会儿，可也太沉了。”三四个小时，他就一直背着这口中午供几十个人做饭的大铁锅。下午下山，他还得负责把锅背回自己家，等下次再用。因为对杨毛那只手耿耿于怀，走了一程，我快步赶上他，从装满杂物的包里扒出一张百元钞票递给他说：“杨毛，马上要过年了，替我给你儿子买点糖果吃好吗？”他一手放在衣袋里，一手扶着背上的锅，讷讷地不说话，也不伸手，我把纸币塞进那只拉过我的手掌心里，转身去追赶儿子他们。

返程的路上，领队告诉大家，这个三十多岁就已经像个小老头儿似的向导，最近家里的草坯房被一场大雪压塌了，现在，他年老的父母、脑瘫的妻子和两个不到七岁的孩子，正借住在村委会帮他们找的破房子里。全家只有他一个能劳动、生活能自理的人，想外出打工，可爹娘病妻幼子无人照顾，只能穷挨日子。听着领队的讲述和驴友们的唏嘘，想着杨毛这个浑身都是力气却无法改变自己生活的人，我脑海里浮现出另一个真实的人物故事：在我们河南西部有一个非常贫穷的县，下辖一个小镇的村子里，二十多年前，一个男人花了六百元人民币，从人贩子手里买了一个连自己家乡的名字都说不清楚的四川女子当老婆，买回家后才发现，这个女子已经丧失了生育能力！这对一个老光棍儿的打击是有多大啊！无奈之下，他们收养了一个女孩儿。后来，这个健康的女孩儿上了大学，然后，女孩北方南方地辗转，四处谋生。她一直努力地改写着自己的命运，废寝忘食地写作，创建了自己的网络平台；她开网店，生意做得红红火火；她遇到了心目中的白马王子，终于选择定居在了我们这个两水交汇、风景宜人、商机无限的小城。女孩把年迈的养父养母接来自己身边，尽着赡养父母的责任。女孩成了自己命运的主人。

每当看到、听到、遇到那些际遇或孤单、或困窘、或艰难、或无奈的人或者事，我总是无法释怀，不能放下，无从忘记。看着那些年轻的孩子竭力想改变现状、努力在社会上打拼的时候，总会联想到蒲公英的种子：到了成熟的季节，无论是一阵微风，还是狂风卷过，他们都会离开母亲的那个家，开始自己的人生漂泊：有的人就在家的附近、父母的身边安顿下来，过着平静的日子，做着生活在远方的梦却从来没有勇气奔赴远方；有的孩子遇到命运的疾风，真的把他们带到了远方，他只能一个人开辟一个世界、一片天地，或辉煌，或沉沦，或平凡地活下去；还有的遭遇了暴雨，或被覆于黑暗的泥土，就此湮灭；更有一部分孩子几经磨难，奋力生存下来，把家族的基因延续下去......人的命运多么像蒲公英啊！每一个种子终将飘离家园和父母，去寻找自己的生路。可是，离开家园到何处去？没有个人意志，命运说了算。很多时候并非你努力了、奋斗了、挣扎过了就能得到你想要的生活和未来，每个人的头顶都有一个翻云覆雨的神灵，如同风、雨和所有的不确定因素，它们被我们称作命运。有时候你可以掌控命运，有时候命运却会反过来掌控你。

杨毛、那个不知亲生父母为何人的女孩儿、那些还在为前途奋斗的孩子们，他们被命运的大手抛向不同的家庭，又被社会送到陌生的地方，去完成他们对各自命运的操控和被操控。我自己呢？就像一颗被微风吹落、掉在母亲巢窠附近的蒲公英的种子，无风无雨、无起无落地生活了很多年，看着这片原野上无数种子们的来来去去，风光浮华、困窘落魄以及平淡乏味，如同戏剧一般，一幕又一幕地上演着，喜剧也好，悲剧也好，正剧也好，每一颗种子都朝着自己的宿命走去。忽然想起《红楼梦》里那个一再出现的老道，五次三番地点化、点破，真的有人能堪破么？那么，勘破如何，堪不破又如何呢？

愿每一个不能掌控自己命运的人，如杨毛，都能得到社会和他人的帮助与关爱；愿每一个能够掌控自己命运的人，如那个女孩，都能给予他人爱与温暖；愿每一个蒲公英的种子都得其所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