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宋真宗赵恒发动天书封禅运动,是与契丹签订澶渊之盟后,澶渊之盟的缔结可以说是宋朝对契丹的一次胜利,宋真宗也算是稍微扭转了宋朝对契丹的被动局面,在之前的一系列战斗中,也是皇帝御驾亲征,因此参与此次结盟的君臣,可谓同乐,颇为自得:“契丹既受盟,寇准以为功,有自得之色,真宗亦自得也”。
不过有一天,王钦若给皇帝提了个醒:“曰:此春秋城下之盟也,诸侯犹耻之,而陛下以为功,臣窃不取。帝愀然曰:为之奈何?钦若度帝厌兵,即谬曰:陛下以兵取幽燕,乃可涤耻。帝曰:河朔生灵始免兵革,朕安能为此?可思其次。钦若曰:唯有封禅泰山,可以镇服四海,夸示海外,然自古封禅,当得天瑞稀世绝伦之事,然后可尔。既而又曰:天瑞安可必得,前代盖有以人力为之者,惟人主深信而崇之,以明示天下,则与天瑞无异也。帝思久之,乃可”。宋真宗在与王钦若谈论之后,已经开始打了封禅的主意了。不过这需要一些东西做准备,那就是祥瑞。儒家学说在西汉经过董仲舒的发展后,已经加入了君权神授和天人感应的观念在里面,这使“天命观”得到强化,同时经过东汉谶纬经学的渗透,儒家学说也掺杂了一些道教的迷信观念。祥瑞的出现主要代表的是天下太平,政治清明等反应儒家意识形态中对理想社会的描述,而这最终都会证明当朝皇帝及以其为代表的皇族统治的合法性。
虽然祥瑞可以人力而得到,但是宋真宗还是不太确定,需要进一步确认。“会辛秘阁,骤问杜镐曰:古所谓河出图、洛出书,果何事耶?杜镐老儒,不测其旨,漫应之曰:此圣人以神道设教尔。帝由此意决”。宋真宗打定了进行封禅的主意,开始了人造祥瑞的活动。“大中祥符元年正月乙丑,帝谓辅臣曰:朕去年十一月二十七日日夜将半,方就寝,忽室中光曜,见神人星冠、绛衣,告曰:来月三日,宜于正殿建黄籙道场一月,将降天书大中祥符三篇。朕竦然起对,已复无见,命笔識之。自十二月朔,即斋戒于朝元殿,建道场以佇神贶”。后来还真像有这么回事似的,“适皇城司奏报,左承天门屋南角有黄帛曳鴟尾上,帛长二丈许,缄物如书卷,裹以青缕三道,封处有字隐隐,盖神人所谓天降之书也。王旦等皆再拜称贺。帝即步至承天门,瞻望再拜,遣二内臣升屋,奉之下。旦跪奉而进,帝再拜受之,亲奉安舆,导至道场,付陈尧叟启封。帛上有文曰:赵受命,兴于宋,付于恒。居其器,守于正。世七百,九九定”。至此,天书这一祥瑞已经降临,到泰山封禅有了借口,天书封禅运动拉开了帷幕。此后群臣也开始附和宋真宗,推动天书封禅运动的进行。
“大中祥符初,议封禅,未决,帝问以经费,谓对曰:大计有余,议乃决。因召谓计度泰山路粮草使。初,议即宫城乾地营玉清昭应宫,左右有谏者。帝召问,谓对曰:陛下有天下之富,建一营奉上帝,且所以祈皇嗣也。群臣有沮陛下者,愿以此论之”。除了免去皇帝对封禅所需经费的后顾之忧外,当然少不了请愿运动。“真宗大中祥符元年,兖州父老吕良等千二百八十七人及诸道贡举之士八百四十六人谒阙陈请,而宰相王旦等又率百官、诸军将校、州县官吏、蕃夷、僧道、父老二万四千三百七十五人上表请,始召今年十月有事于泰山”。
在封禅的筹备工作中,又见祥瑞了。“六月八日,奉祀制置使王钦若言:泰山西南垂刀山上,有红紫云气,渐成华盖,至地而散。其日,木工董祚于灵液亭北,见黄素书曳林木之上,有字不能識,言于皇城使王居正,居正视上有御名,驰告钦若,遂迎至官舍,授中使捧谒阙。帝御崇正殿,趣召辅臣曰:朕五月丙子夜,复梦乡者神人言:来月上旬,赏赐天书于泰山,宜斋戒祗受。朕虽荷降告,未敢宣露,惟密钦若等,凡有祥异即上闻。朕今得其奏,果于梦协。上天眷佑,惟惧不称。王旦等曰:陛下至德动天,感应昭著,臣等不盛大庆。再拜称贺”。这次天书上写的是“汝崇孝奉吾,育民广福,锡尔嘉瑞,黎庶咸知。秘守私言,善解吾意。国祚延永,寿历遐岁”。十月初四,车马载着天书出发,十一月二十,泰山封禅完成回到皇城。
在上面出现的两次天书降临,都有关于宋朝寿命将会很长的内容,第二封天书更是指出了皇帝和上天的感应,以及上天对当今皇帝德行和功绩的满意。这无疑证明了当朝统治的合法性,而天下臣民应该忠于它。
二
中国封建社会在政治制度上表现为中央集权的君主专制制度,尤其是在君主与官僚的关系上。所有权力都集中于皇帝一身,任何官员的权力在根本上都是源于皇帝的授予,因此从理论上可以把皇帝与官僚之间的关系看成是一种委托和代理的关系。
封建社会的官员是通过以儒家学说为内容的科举制度选拔出来的,具有统一的意识形态。“但在中国占主导地位的意识形态中,价值观的核心是‘仁’,‘仁’既是家庭伦理之基础,也是推出合理社会观的前提。例如孔子把对家长的‘孝’看作‘为仁之本’,由此又推出臣对君的‘忠’,同时又把国君实行‘徕远人’的‘仁政’看作是‘仁’的表现”。同时,封建社会时期的中国也是一种家产制国家,因此“正如家产制源自家子对家父权威的恭顺关系,儒教亦将官吏对君主的服从义务、下级官吏对上级长官的服从义务,以及(尤其是)人民对官吏与君主的服从义务,奠基于孝顺此一首要的德行上”。由对家长的“孝”推出对君主的“忠”,也是因为中国封建社会的结构形式是家国同构,表现为国家是家庭的放大。
儒家意识形态中,有一个重要的“正名主义”,投射到伦理中就是要“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为臣的要有臣道,为君的要有君道,由子对父的“孝”推到臣对君的“忠”。随着君主专制制度的确立,对皇帝的约束就少了,而主要是对臣子来说。宋朝建立于五代十国之后,开国的方式更加特殊,可以说就是叛君篡国,因此对忠的要求是更高了。儒家学说也是一种修身的学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起点就是修身,修身的目的就是成为一个“君子”。因此可以看出儒家意识形态的道德化倾向。
根据社会学代理理论的基本观点,统治者和雇员是处于一定的社会结构和历史背景当中的,因此行动者的动机也是受一些列因素综合的影响。那么对于此次天书封禅运动来说,宋真宗及大臣们就处于如上分析的特定历史背景与社会结构之中,而且官员们的行为动机主要是受到了意识形态道德化的影响。
当宋真宗向大臣们诉说自己的第一个梦的时候,这是他给大臣们传递的一个信息,那就是天将要降下祥瑞了。后来真的就有一份天书降下,里面的内容是指出宋朝是承受天命的,真宗皇帝是盛世之君,宋祚将长久。如果说只是一个梦的话,大臣们可能只是听听,附和一下,因为对于做梦,是稀松平常的。但是天书真的就有了,而且上面的内容让人不敢去怀疑和驳斥。大臣们即使知道天降天书本来就是不存在的事,肯定为假造的,但是谁能否认当今宋朝和皇帝的合法性呢?更不可能去否认宋朝会长久,因为这么做就是最大的不忠了。真宗的一个梦和一本天书综合起来,就是想让大臣们配合执行一次泰山封禅。
实际上,在王钦若之前有人已经向真宗皇帝建议进行封禅,但是一开始就遭到了王旦的反对,反对的理由是“封禅之礼,旷废已久,若非圣朝承平,岂能振举”?宋真宗遇到了阻力,而且是最大的阻力。王旦是当朝宰相,而且名望甚高,他的反对代表着极大部分官员的反对。这次再重提封禅,还是绕不过王旦。当真宗询问杜镐后,“遂召旦饮,欢甚,赐以尊酒,曰:此酒甚佳,归于妻子工之。即归发之,皆珠也。由是凡天书、封禅等事,旦不复异议”。即使是在筹备封禅事宜期间,王旦也是有所反对,就是前面介绍过的要营造玉清昭应宫以安放天书及作为举行相关仪式的地点。开始真宗因担心经费的问题,丁谓就出了个主意。因此当“王旦密疏谏,帝如谓所对告之,旦不敢复言”。
封禅需要祥瑞,而且需要皇帝的盛大功绩,如今祥瑞—天书已降,而且显示了当朝皇帝是兴盛之君,王旦还有什么可以反对的呢?再反对那就是直接的不忠了。于是乎,王旦首率百官及百姓,等等,一共二万多人的大队伍,向皇帝请愿封禅。
要说之前还有大臣反对或不了解上意,那么宋真宗通过以上的努力,在很大程度上成功地向大臣们贯彻了自己的意愿,而且也让大臣们开始按照其意愿行事。
当宋真宗询问封禅活动的经费问题时,负责国家财政的丁谓,“大计有余”四个字就打消了皇帝的疑虑。不过我们分析一下就可以知道,实际情况没有想象的那么乐观。首先,封禅是在澶渊之盟后的不久,这之前是有重大的军事行动的,何况是皇帝亲自御驾亲征,这就需要很大的经费,而且澶渊之盟规定了宋朝向契丹输入岁币的事项,还有边疆少数民族朝贡时的赠予。刚刚经过这么大的一次军事行动,国库里哪还有多少钱再搞这么大的一次封禅。前面王旦一开始的反对理由,就是封禅之事,已经好久没有人举行过了,而且国家不昌平,是没有能力举行这么重大的一项仪式的。其次是宋朝本身的官僚层的花费,也是巨大的。宋朝官员的俸禄是优渥的,而且还享受着许多的特权。“宋代特权更为严重,只要当官,除优厚的俸禄外,还有职钱、禄栗、仆人衣粮(宰相可领70个仆人的衣粮)、茶酒厨料、炭薪、马匹的刍栗、添给钱、职田等名目,此外还有相当高的办公费,但是节度使月俸四百贯,公用钱竟达三千至一万贯。而一亩地仅一二贯至二三贯”。此外,还有“宋朝冗官之多,是历代王朝中相当突出的一个现象。宋真宗时一次裁减冗官滥吏就有195,800余人”。当然,宋朝的荫补制度更是发达,这样一批人也是要消耗国家财政的。宋朝官僚增长的趋势更是明显,在宋真宗时期已经超过了人口的增长速度。
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在此时国家财政的支出应该是巨大的,是很难承担起从开封到山东泰山进行封禅这一耗费巨大的仪式的。而丁谓却可以不顾这些事实,附和皇帝,以打消宋真宗对封禅经费问题的疑虑。一开始,营造一个玉清昭应宫时,王旦就密谏宋真宗,可见其花费也是不菲的,而丁谓却给宋真宗找了一个皇帝富有天下的借口,可谓有点荒唐了。
除了从本职工作出发,以配合宋真宗所推行的封禅活动。此外,丁谓还通过奉献祥瑞来鼓造声势,“谓献白鹿并灵芝九万五千本”,以证明当今天下是个难得的太平盛世,宋真宗作为受命于天的皇帝,具备封禅的资格条件,到泰山进行封禅是理所当然的。
在这里,宋真宗一心想推行封禅,经费当然是个首要的问题,皇帝自己是明白的,为此,他还询问了负责国家财政的官员。不过当丁谓提供了一个保证,他也没有再次去核实这一情况是否属实。即使是在营造一个宫殿期间,宰相都密谏了,他却用了别人提供的没有说服力的借口,可谓是权力的借口。宋真宗要求的是大臣们竭力促成封禅的成功举行,只有结果是最重要的,至于说与此事密切相关的其他信息的真假,在他来看都是不重要的。可以说宋真宗对大臣们,采取的是以结果为评判标准的。在此件事中,丁谓是深知真宗的目的,因此他竭尽全力去配合皇帝,甚至是隐藏了关于国家财政的真实状况。还有,丁谓奉献的一些祥瑞,肯定是花费不菲,对于其来历,皇帝也不会在意,因为这对皇帝来说,能促成其想要的结果。
为了达成去泰山封禅的目的,在筹备的过程中,宋真宗又做了一个梦。梦中预示,将在泰山再降天书,而在泰山负责准备工作的官员,真地又见祥瑞,且发现天书。此事,正如宋真宗所言,与梦里的预言一样。这又一次证明了皇帝与天同应,是个真命天子。天书所述的内容是:上天为宋真宗的崇孝而感动,赞赏了皇帝的德行以及功绩,要使宋祚永长。如果说在第一次皇帝做梦以及天书降临,大臣当中还可能存在着一些异议的话,尤其是还要为此而举行封禅。那么这次的天人感应和天书降临更加证明了封禅的合法性。可见皇帝是一心要求此目的的达成,在泰山的官员也是附和祥瑞之象,捧得天书而献。随着王旦等大臣跪拜称贺,去泰山封禅的合法性已经无可置疑。在进行了封禅仪式的排演之后,大中祥符元年,十月初四,带着天书,宋真宗踏上了东去泰山封禅的路,直到十一月二十日回到开封,并在十二月初五接受尊号后,整个封禅仪式圆满结束。
三
在天书封禅运动期间,为了排除异议,促成此事,宋真宗导演了两次做梦和两次天书降临的事件。目的就是推动大臣们按照自己的意愿去致力完成任务,在这里皇帝可以忽视了与此事密切相关的其他信息的真实性,有关经费问题是其典型代表。根据委托—代理理论,由于代理问题的出现,也就是代理人可能不会去执行委托人的意愿,所以宋真宗采取了以结果为导向的评判标准。
而深处此次运动的大臣们,则由于意识形态道德化的原因,也会忽视信息的真实性,而采取了致力于完成任务的态度。一开始,王旦对封禅是持反对意见的,这主要是出于位在宰相,辅助皇帝治理好国家是其职责所在,是从国家的角度考虑问题的。比如他认为国家还没达到昌平,是没有能力去举行封禅的。但是当两次天书降临之后,都显示皇帝要力成此事,且都涉及到宋王朝以及当今皇帝的合法性问题,这是没有辩驳的余地的。如果有异议,那就是对王朝的不忠,直至对当今皇帝的不忠。对于通过学习儒家学说而进入官僚队伍的人来说,“忠孝”之道他们是清楚的。前面说过,儒家学说也是一种修身的学说,修身就是修德,成为君子,接近儒家提出的“仁”的要求。在“孝”成为仁的根本时,加上家国同构的社会结构形式,推出了对君主的“忠”,当君主专制制度确立和发展后,“君臣”关系开始向“主奴关系”转变,忠君的要求就更强烈地内化为自己的道德要求。
因此,当意识形态道德化后,大臣们就很自然地去按照君主的意愿去行动,达成君主所要的结果。这就成了推动了天书封禅运动声势浩大地持续下去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