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杭州西湖边天字第一号客喜来老店最近新来了一位姓马的账房先生。
马先生原是个穷秀才，曾在私塾教书，四书五经倒背如流。身材瘦高，平日里总是罩一件宽大的二蓝粗布长衫，说话文绉绉，一堆之乎者也。不过他不管去哪，总是随身带着把剑。剑鞘暗淡磨损。人们猜测，这弱不禁风的读书人剑不离身，说不定是畏人欺凌，虚张声势。
客店老板对马先生在功夫上到底有几斤几两，自也不抱希望。不过不管真假，他倒是分外满意的。这老板本来就是个守财的主儿，之前的账房就是因为少算了五两银子被赶走的。这次请了个人，既能管账，又能吓人，心想是赚了。
这天恰临中秋，客房一早就被订满。时近傍晚，忽见一票人气势汹汹闯进来，为首一个大汉满脸络腮胡子，说话粗声粗气：“小二！给我们安排几间上等的客房！”
店里伙计抹布往肩上一搭，赶紧上前，客客气气地说道：“客官真不好意思，今天刚好是中秋佳节，小店的客房全给订满了。”
“放你娘的狗屁！叫他妈的全滚蛋！”大汉一脚踩在长凳上，摆出一副“老子今天在这里住定了”的架势。
这回店伙计犯难了：“爷您这不是为难小的嘛。”
“行，老子不为难你。”说着从身后刷的拔出一把钢刀插在木桌上，手指弹了弹刀背：“见没见过真家伙，还为不为难？”
店中其它客人见他拔刀，大惊失色，店小二也从没见过这等阵仗，更是当场吓得面色惨白，急忙跑进后堂请老板出来。
客喜来老板兜着一身肥肉，边搓着手边贴过身来：“大爷，您消消气哈，我们店这边实在是腾不出房间来，小的马上去给您联系其他客店，看看有没有空房哈。”
他话还没说完，嗖地一下一团白光就照在他肥嘟嘟的脸上，刚刚还插在桌上那把刀已经架在他层层叠叠的脖颈处。“胆子不小哇，拐着弯儿想赶老子走？”
“欸欸欸，小的不敢，小的不敢。”老板这会儿吓得不轻，两腿直打颤，沉重的身体倒像是靠对方那把刀支撑着。
这时，老板背后，一个声音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住手！”在场的人循声望去，原来是一位形容孱弱的中年书生。刚刚大家注意力集中在大汉和店老板身上，都没留意到后面已多了个人。
大汉被他突然这么一喊，也怔了一下，定睛一看，原来是个书生，气焰又上来。他把刀从那条粗脖子旁挪开，将店老板一把推到地上，冷笑着晃到那书生面前，说道：“哟哟哟，嘿，你这酸秀才胆子倒是比那头猪还肥啊，老子没听清，刚才那句再说一遍？”
“这位客官，你擅闯客店本就不对，还强词夺理，提刀相胁，更是目无王法。子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子又曰，仁者爱人。像你这样胡作非为，我们是可以到官府告你的。”
那大汉嘴角微扬，阴森森地说：“他妈的混帐王八羔子放你妈的酸屁！告官？呵呵，我让你去阎罗王那告去！”说着钢刀朝那书生就捅过来，这下在场的人无不惊呼。
眼见中年书生就要被刀子刺到，说时迟那时快，那书生上半身往斜里微微一让，手中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把长剑，大汉的刀还在半空，那柄长剑已划出一道光亮的半圆，噔地一下将钢刀格开。
大汉吓了一跳，不过他反应还算迅速，急忙收刀跳开，接着又是一刀砍将过来。书生却是一脸平静，不慌不忙，剑尖平平伸出，嘴里轻轻念了一句：“苏堤春晓”，白光由下往上，朝大汉握刀的手指猛切过来。
大汉这一惊非同小可，整个身子忙往右一倒，才勉强保住了右手。这下把他气得，一边摸着差点被废掉的手指，一边骂爹骂娘。眼见大哥出师不利，身后的其他汉子纷纷围拢过来，一个个手持大刀，如虎狼一般扑向书生。
书生以一敌众却一点不乱，顷刻间剑光又起，只听他轻轻道了句“曲院风荷”，几名大汉只觉近身处似是平地刮起了旋风，眼睛睁都睁不开，忙抽刀乱砍，谁知叮当几声，即刻有几把钢刀被剑点落在地。
这回众匪阵脚大乱，却又听得书生一句“平湖秋月”，一把长剑橫扫过来，一圈人衣服上全被齐刷刷划出一道口子来，站得近点的肚子上已有鲜血涌出。
紧跟着便是“断桥残雪，柳浪闻莺”，大汉们立时哇哇大叫，有的手腕已经被斩落地，断手上还紧握着大刀，切口处血柱乱喷。有的脚踝被砍断，一个踉跄后仰翻到。这回当先那个领头的知道有高人在场，慌不择路，赶紧收拾残兵逃出店外。
那名挺剑而出的仗义书生，正是店里新来管账房的马先生。
马先生这手绝活一露，荡除匪患，众人无不喝彩鼓掌。店老板更是对他感恩戴德，赶忙请进后屋端茶摆宴，杀鸡宰牛，叫来小姐好生伺候。
从此马先生武名远播，许多人都听说杭州客喜来酒馆有个武功高强，爱打抱不平的账房先生，大老远赶来一睹大侠风采。一些学武之人更是千里迢迢，来到西湖边，与马先生切磋武艺。而不管对手使的什么兵器，出身哪门哪派，每次马先生都能在十招以内轻松取胜，剑招高妙，功夫卓绝，连一些闯荡江湖多年的绿林豪杰都无不叹服。
马先生这套剑法本没有什么固定名号，可是因为人一出名，这剑法在江湖上越传越神，竟有人给它起名叫“西子湖影剑”，只因这套剑术每一招一式都以“西湖十景”命名，而它统共也是十招。对于这个名字，马先生自己也是欣然接受。从此“西子湖影剑”成了武林独步，海内无双的绝学。
【02】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又一年中秋到来。这天中午，店里客人都在房中午睡，大堂上只有店伙计们各自找个地方打着盹。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一声喊叫：“姓马的给我出来！”话音未落，一伙人大摇大摆地踏进店里来。
为首一人伙计们看着挺面熟，原来正是去年来店里闹事的那名大汉。他身后照例跟着几个兄弟，其中还混着一个弯腰驼背的干瘦老头儿。
仗着店里有武林高手马先生，伙计们自是不像上次那般惧怕，反而对他冷嘲热讽起来：“这位爷，怎么，去年脸还没丢尽，今年又来？哈哈哈！”大伙儿都笑了起来。
“放你娘狗屁！把姓马的叫出来！这回老子要把他打趴在地上，跪着给老子求饶！”
伙计们笑嘻嘻地到里屋去请马先生。马先生依旧一身朴素打扮，腰间佩剑，从容步出。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虽然身子一动不动，不过看那大汉神情，敢情像要一口吞了对方。
“嘿嘿，马剑神，一年不见，别来无恙啊。”土匪嘴里竟然吐出文明话，在场的伙计当即笑成一团。大汉急了：“笑你娘的狗屁哇！都给我闭嘴！”
马先生微微一揖，拱手说道：“兄台此来，有何贵干啊？”
“嘿嘿，也没什么特别的贵干，就是想来请马先生指点指点剑术，不知道先生敢不敢赐我几教。”伙计们听他这半文不白的辞令，又笑得前仰后合。这次大汉没再发作，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马先生，好像急切地在等对方答复。
马先生心里也明白，跟这帮土匪多说无益，既然对方已经讲明来意，还不如直接用武力威服，因此爽快地说道：“不敢当，不敢当，那就请兄台亮兵器吧。”
此时大汉嘴边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笑容，只见他大手一摆：“欸，别急别急，今天要跟马先生比划的不是我。”说着身子一偏，刚刚跟他们一起进来的那个干瘦的老头儿从大汉身后绕了出来。
马先生心里打了个突：“哦？敢问老先生高姓大名？”
老人还没开口，那大汉就抢着说道：“诶，什么姓啊名的，不重要，咱们快开始吧。”
马先生当即拔出佩剑，说道：“那就请老先生赐教了。”老头也不回答，只是嘿嘿笑了两声，手中长剑微扬，嗖地一下就刺过去。马先生赶紧挥剑一挡，老者紧接着又嗖嗖两剑跟到。马先生见时机合宜，随即按照平日习惯，剑尖一抖，从下往上一端，正是“西子湖影剑”第一式“苏堤春晓”。
瘦老头见手下方白光闪动，当即反拳一让，避开对方剑锋。马先生见第一式刺空，立即舞动剑身，平地里顿时飞沙走石，令人目不暇接，正是剑招第二式“曲院风荷”。这一招原意是在前一剑过后，敌人心绪未稳之时，用气场使对方手忙脚乱，陷入困境。
不过驼背老头并未被震住，他稳扎下盘，步武八卦，走坎宫，奔离位，竟然巧妙地躲开了马先生的剑气。然而他身子行进间还未站稳，马先生“平湖秋月”“断桥残雪”“柳浪闻莺”一招连一招已滚滚卷来，瘦老头稍一晃神，差点被对方划破手腕。只见他运力反转剑柄，长剑压地，身子随之轻飘飘往后一弹，躲过一险。
五招使完，没能占到一点便宜，马先生心中不免有些焦急，当即决定心剑合一，全取攻势。只见他纵身往前一探，借俯冲之劲直取对方面门，正是第六式“花港观鱼”奥义。这一招速度极快，敌人往往来不及防守，转眼剑锋已经指到。却见那老者身子一矮，以一个“铁板桥”避过，左手捏一道剑诀，右手长剑一蹬，往马先生下三路捅过来。
马先生大惊失色，此时他剑在半空，人也在半空。好在他到底艺业惊人，轻功上佳，腾空又是一纵，鞋尖“蜻蜓点水”，在老头儿剑身上轻轻一踩，从上方一跃到他后脑勺，回身一剑刺来，如残阳遥挂于山头，正是“湖影剑”第七式“雷峰夕照”。
此时场面已经进入白热化，连困觉的客人也出房围观。大家都屏气凝息，注视着这场势均力敌的激战。
哪知瘦老头早有防备，猛然间一个“回头望月”，右手持剑破空一道半弧，将对方剑招平平格开，左手变拳，朝马先生胸口就打来。马先生伸手将拳包住，化开拳劲，右手调转剑头，嗖嗖使出“两峰插云”，迅疾无比。
老者下盘一低，意图避让。没想正中马先生下怀。马先生手中长剑一翻，雪亮的剑身朝对方脑门拍去，正是一招教科书般的“南屏晚钟”。此招并非杀着，意在点醒对方，知难而退，迷途求返。然而却听得老者发出“嘿嘿”一笑，怪里怪气地说道：“接下来就是‘三潭印月’了吧、”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马先生虽听得明白，却也未及细想。只见他虎身一扑，嗖嗖嗖三剑直盖过来，三招俱是狠招，中途又有变化，原本莫测难辨，是此剑法的精华所在，其名正如老者所言。
老者似乎早知他要使这招，瘦小的身躯提前往旁处跳开，紧接着将周身之力集于肩膀之上，往马先生肚子上猛顶，马先生一时失去平衡，瘦老头手腕一翻狠命一刺。登时马先生右手鲜血直流，手上经脉已被挑断。
“哈哈哈，果然不出所料，这酸秀才真是个呆子，只会把剑法按顺序从头使到尾，好好的剑术都被他糟蹋了！哈哈哈…”在场的大汉们和那瘦老头狂笑不止，其它人则惊呆在原地。
马先生被他们奚落，登时恼羞成怒，捡起掉落在地上的长剑，手一挥又蹿上来。刚刚十式已尽数用完，这回他又习惯性将剑由下往上一挑，果是一招“苏堤春晓”。见老者举剑轻轻一挡，剑身一转朝下方一划。马先生长剑再次哐当一声掉地，双膝跪下，抱着右臂，痛苦万分。
之后那伙匪徒在店里又是抢又是砸，伙计们四下奔逃。而马先生一直跪在那里，已经不能阻止眼前的暴行。后来他被客栈赶走，江湖人听说此事，无不引为笑柄，把他叫做“武呆子”。
【03】
不知过了多少年，时节又近中秋。久居北京紫禁城的皇帝说要来杭州赏月观潮。附近各地的官僚们为了讨好皇上，四处搜刮民财民物准备进献，强夺香妇美女以悦龙颜，百姓无不叫苦。
这天黄昏时分，知府又派人外出寻访。
当街掠人本不是官府所为，但由于时间紧迫，圣鸾两天内便将驾临杭州，官府里的人也是情急之中出此下策。此时望仙桥上，传来女子哭喊之声，一队兵士将一姿容姣好的年轻女子硬生生拖上马车，身后一位白发老汉跌跌撞撞，老泪纵横，求衙役行行好，放过他们。
官兵自是理都不理，回转身将老汉踢开，老汉仍是不依不饶，官兵们一怒，又在他身上猛踢一阵，直到老汉倒地呻吟为止。这画面路人都看在眼里，摄于官府威势，衙役又个个手握兵刃，大家皆敢怒不敢言。
官兵们正要上车离开，突然，从桥上传来一声严厉的断喝：“欺人太甚！”众人转身一瞧，一名老态龙钟，蓬头垢面的流浪汉已站在刚才那老汉近旁，身上深蓝色长布衫破烂不堪。可令人讶异的是，此人竟是目光炯炯，右手上还握着把旧剑，微微发抖，可能是因气愤所致。
此时官兵中有个本地人走上前细认：“咦？这不是当年那个姓马的武呆子吗？怎么还敢出来露脸？”被他这么一提醒，上点年纪的人也都顿时想起。见那衣衫褴褛的老者一听，更是怒气上冲，拔剑朝那兵刺来。
没想到刚刚那个兵吏身上也颇有些本事，只见他用剑鞘轻轻一挡，跟着一拳朝对方胸口揍过去。那老者当即被打翻在地，颤抖的右手一松，长剑落在身边。
那兵吏走上前来，在他身上啐了几口，随即哈哈狂笑：“这武呆子，听说你右手已废，看来果真如此，哈哈哈…废物！干脆让我结果了你算了。”说完，拔出佩剑就往老人的咽喉挺过来。
虽然在场很多平民也听说过老人当年那些不堪的传闻，可是眼前这伙豪取强夺的官兵更是可恨至极，老人方才挺身阻止，大家对他的英勇行为无不颔首称道。此时众人心里都站到了老人一边，为他捏一把汗。
但见老人侧身往边上一滚，躲过官兵的剑。随手抄起地上的兵刃，起身半蹲，一剑朝对方小腹指去。官兵见他动作迅速，暗吃一惊，可是那老人右手不得劲，剑刺过去更是绵软无力，官兵挥剑一敲，差点又把长剑打飞。
老人悲愤已极，情急之下，剑交左手，由下往上向官兵挑来，速度之快，世所罕见。官兵惊呼跳开，身前却已被老人剑光笼罩，辨认不清方向。感觉上身瞬间透凉，眼睛往下一撇，好端端的衣服已被划成百褶帘。
正纳罕之际，剑锋当中切削过来，官兵匆忙往后退了两步，还未站定，几道剑气又席卷而至，正是传说中的“西子湖影”第四式和第五式。原本当年这套剑术盛行之时，这名兵吏也看人舞过几次，其章法路数亦熟谙于心。可是今天老者突然用左手使剑，打位全然相反，即便是武功再好之人，一时也反应不过来。
只听得“啊，啊”几声，兵吏手上已被生生切出一道口子，血喷如注。后面几个兵见同伴招架不住，全都围拢上来，几把剑不容分说就朝老人攻来。老人竟自越战越勇，身影闪动，如云间游龙，剑招一招快似一招，时不时就听见哐当声响起，官兵一个接一个退出战圈，最后终于全部败下阵，急匆匆上马逃命。
说时迟那时快，老先生一跃上前，腾空转体嗖嗖嗖三剑递出，却变化出无数道剑影来，正是那终极杀着“三潭印月”，押着被抢女子的马车后座与马登时分离，骏马骤感脱缰，拔腿就往前蹬，马背上的兵差点被跌到桥底下去，
恶兵远去，女子从车中吃力地爬出来，恍然间亦不知自己如何获救。人们搀扶起受欺老翁，俱以实情相告，两人正欲答谢，却寻不见那人踪影。
当此时分，暮色已降，玉魄正圆，西湖中三座石墩之间，映出月轮数十，影影绰绰，亦真亦幻，往来观者，无不称奇。岸上华灯次第点亮，湖中渔火三五渐明。而那位侠行老者，已然消失于这茫茫仙境人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