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章:【职人】11 大刚被抓
班前会上,这一消息终于得到证实。厂长佟兴国亲自给我们开会。因为段长、工长、还有我们炉长已经集体到公安局报道去了!
他面色铁青,两手攥成紧绷的拳头,手背都绷出了清晰可见的青筋,在袖口外哆嗦个不停,一开口就是一个感叹句:“一颗耗子屎坏了一锅粥哇!同志们,就在咱们发誓立志要与企业共存亡,还祖国一片绿水青山的时候,居然还有人厚颜无耻地当耗子,在咱们厂挖墙角!这是什么行为?啊?这就是落井下石,就是趁人之危、就是趁火打劫,就是给咱们厂雪上加霜啊!我希望你们以后在工作中手脚都放干净点。还有2号炉就剩你们两个助手了吧?”
看他那吹胡子瞪眼的样,小白赶紧点头。我站在他身后,默不作声。那么大的炉子,六个人的配员,减成四个人、三个人勉强能抢几炉。俩人,哼!这活没法干。
“那就把大夜班的几个炉长都留下,坚持坚持。”
佟兴国做出决定以后,刚下大夜班那仨炉长,比着赛地点头。心里就是再骂着娘,表面功夫也得做足。
就这样一个炉长没来,三个炉长助阵。由于炼钢手法不统一,就为炼一炉钢那哥仨在操作室里差点没掐起来!我在外面忙的就差掐诀施出影分身了!
“这帮玩意,当爷都当惯!”大老韩见我跑的满脑门子汗,隔着操作室的防震,冲里面骂。
那哥仨见大老韩急头白脸的,还以为他有什么急事呢!就在里面示意他用对讲机说话。
大老韩调好频道,对着对讲机破口大骂:“狗娘养的,都给我出来。”
我一听,完了,谁出来,谁就是狗娘养的,他们还能出来嘛!没成想三个炉长面面相觑之后,蹭蹭蹭都跑出来了。而且一出来也不跟大老韩顶嘴,见活就干。
一时间我省心不少,冲大老韩投去感激的目光。
大老韩看着我,得意间,一仰脖喷出一个冷哼。
“就这帮玩意,都是我徒子徒孙辈的。”
好不容易捱到了下班,我拔腿就要往北门跑。那三炉长真特么是战士,直接叫住我,指着废钢池子说:“走,下去捡废钢去。”
“哎呀!”一听这话,我立时化成恼羞的猕猴,对他们龇牙咧嘴地大叫:“你们疯了吧!下夜班又连个白班,还敢去装蛋!也不怕累死。这也就算了,干嘛拉上我啊!”
那仨炉长也不跟我废话,相互一使眼色,拖着我就下去了。
我们几个这精神抖擞地一去,直接就给佟兴国感动够呛!只见他冻得脸通红,掐着腰,在零下十几度的酷寒里满嘴吐着白气,底气十足地对科室那帮老板说:“你们看看这就是咱们厂老炉长,老工人的素质。不怕吃苦,冲锋在前,勇于担当。要是咱们厂的工人都像他们一样,还愁以后市场不好,不赚钱吗?”
我觉得他就是回天乏力,满嘴跑火车。市场形式,是几个工人就能决定的吗?
最令我气不打一处来的还在后头,因为他话一说完就把那三个连班的炉长撵回家去了。我这才明白他们有多了解佟兴国!他们也只是来装蛋的,他们走的时候还频频回首,就像看傻蛋似的,看了我好几个来回,我这个傻蛋就是被他们当做政治投资给卖了!
特么的!真是玩死人不偿命啊!我爬上废钢堆看着他们有说有笑地渐行渐远,恨的牙根都痒痒。
佟兴国一看人多了,就又做起了总指挥,但绝对不是甩手掌柜,他一直是干着手里的活,一边指挥。
我一看科室那帮老板,这一天下来,都快被他累完喘了!一个个冻得脸都青了,一听见佟兴国嚷嚷着安排活。那真就跟耗子见了猫似的,纷纷靠后不敢搭前儿。最后愣是把我们几个工人甩到了前头。
我们也累呀,可我们也是属驴的!老厂长发话了,也只得硬着头皮干。
佟兴国不愧是工人堆里爬上去的厂长,别看50多岁了。干起活来就跟个愣头青似的,一百多斤的废钢头子,他也敢卯着劲搬起来走两步,实在搬不动了,也不敢轻易放下,因为怕砸脚。
我干活的时候,一直用眼角余光瞄着他。当初还以为他只是装装样子,没想到他还“认上针”了!要是光祸害那帮老板也行。干嘛把我们工人捎上啊!所以就一心盼着他赶紧出点什么不测,然后总厂再下派一个又胖又懒的厂长。
可我知道自己也就是思想硬,实际心态不过关!见他真要完犊子了,心一下子就软了,赶紧跑过去接住废钢。
佟兴国缓过一口气,呲牙咧嘴地拧紧眉头,揉着腰,然后说出了一段让我万万没想到,又被感动了好久的话。
“瑞子,总厂不是免你三月奖金嘛!我给你找回来了。不为别的,就是因为看见你,我就想起自己年轻那会儿,和你一样,愣!”
我当时特别激动,不仅是因为三个月的徒劳不再成为徒劳,还因为终于碰见了一个“懂”的人!所谓:千金易得,知己难求啊!可是不知为什么,看着他肾痛的表情,我想到的,脱口而出的不是感谢,而是:“那我以后是不是也能当个愣厂长?”
老佟先是一愣,而后摇头,咧嘴惋惜,“30年前肯干,就能出头。现在,决定一个人发展的因素太多了。多学点东西吧,现在这个社会,机会不再是留给有准备的人,而是留给有充足准备的人。你想想那些干了没两天,就不辞而别的大学生。谁敢说他们目光短浅!那些小人精只是不想留在这里被大材小用。”
老佟说完,神色暗淡下来,失望地看向一边。我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里,一帮科室的老板,已经躲在背风的地儿,开启了闲聊模式。他们对着废钢池子指指点点,脸上写满了厌恶!池子里干活的,就剩我们几个下白班的工人了。或许老板们已经习惯了不屑于与我们为伍。
“他们不是高学历,就是关系硬。上班没两年就混进了科室,从此就像古代的官,只负责舞文弄墨,阿谀迎上。真正干活的就是你们这些吏。其实他们不是一支主力军。他们能做的,最应该做的就是为生产服务,为工人服务。可是这些人自以为混进了科室,深谐了“套路”和“潜规则”就与本职工作背道而驰了!”
闻言,我大吃一惊,做梦也没想到老佟会说出这话来!要知道历朝历代官官都是相护!我甚至有些怀疑他是在套我的话。目的,只是为了抓住工人的心理,方便以后能更好地控制我们!大刚偷钒铁的事儿,可能让他觉得底层的工人已经失控了,所以这话我不能顺着说。
“领导,也不全是吧,科室里也有很多干正事的。那些年轻的不都想人往高处走吗?还有炼品种钢的时候,不管多晚,技术科、生产科、工艺监督的人不都在现场盯这吗?您可不能一巴掌怕死一船人啊!”
“瑞子,你没发现你说的那些人不在这里吗?这些人真要是有正事干,能被我拉出来干活吗?”
后来,佟兴国把那些老板遣散走了。又把我们几个工人叫到厂外的一家小饭馆,要了一桌子菜。
他举起酒杯说:“我知道厂里效益不好,大家在一起干活难免有怨言,有想法。但你们下班能主动留下来为厂子再创效,就说明大家心里实际上是有杆称的。你们都是拖家带口,都知道厂子一旦完了,大家的日子就都不好过,所以我相信大家都是一心想要钢厂好起来的人。我也当过工人。我懂。大家身体累,心里苦。我们不是世界冠军,但我们也同样举不起为钢厂流过的汗水。所以你们感到不公平:为什么每天坐在办公楼里的人会比一线的工人还多?为什么他们冬天有暖气,夏天吹空调,一年到头也不会流几滴汗,可每月到手的钱会比你们多?为什么工作清闲的单位人员都是满编?为什么冶炼做业区留不住大学生?还有,你们平时说我们当官的作威作福,只顾搂钱攒业绩往上爬,不管工人死活!那话说的要多难听有多难听!这些,我都知道,因为当年我也背地里骂过,恨过,甚至还为遭受的不公,偷偷哭过。可这也是现实,你们平时发发牢骚也就算了,要是心里实在有迈不过去的槛,就来厂长办公室,把门关严跟我说,厂里能给解决一定不含糊,要是只想骂娘,就对着我骂,骂的多难听都没关系,就我佟兴国听着,不算你得罪人。太伟大的话我就不说了,但我相信大家真的是以厂为家的,真的是铁了心要在咱们厂干一辈子的。来,今天我敬大家一个,不管你们年龄比我大还是比我小,我老佟都敬重你们是条汉子,是咱们厂真正有用的人。”
他这一番话说出口,包括我在内,桌边已经有不少人开始“嗒吧嗒掉”眼泪了,我知道那都是心里的苦水。在家得忍着,在单位得憋着。也就在这个时候,在以前同为工人的老厂长面前,在他说出发自肺腑的话以后,我们才能低着头,紧咬着牙,紧闭着嘴巴,却又忍也忍不住地掉出几滴。
后来,我们挨着个地对老佟说出了一些闷在心里的难事。他拿出一个蓝皮的小工作本,认真地一一记下。其实我们也不指望他能解决多少问题,也就图个心里痛快。毕竟能和厂里一把手坐在一起吃饭的几率,就像彗星撞地球一样渺小。
轮到我说的时候,我直言道:“厂长,我知道今天不是诉苦的日子,可我就是想替老曹说两句,他眼看要退休了,却遭了牢狱之灾,以后出来还算不算退休啊?还能不能享受社保?”
“能!”佟兴国斩钉截铁地说:“老曹是咱们厂第二代工人,17岁进厂,干了一辈子。最苦最累的时候都咬牙挺过来了。他这样的人,厂里是不会忘记的。总厂已经决定找关系给他减刑了,出来就给他提前办理内退。其实他的身体状况我早就知道,只是当时想厂里还有很多人和他情况差不多,我就寻思着让他们再坚持坚持,等新招的大学生稳定了,手上拿得起活了,再向总厂汇报。给他们统一办理内退。唉!万没想到老曹出了这档子事儿!”
我说:“那他儿子儿媳妇闹离婚呢?我昨天去看老曹,因为这事儿,他在我面前都哭了!”
“唉!”佟兴国摘掉眼镜,胳膊肘顶在桌上揉起了太阳穴。我们都看着他,希望他还是我们工人的厂长,哪怕他能力有限,只要能说句宽心的公道话也好!
“上次我和总厂领导去看老曹的时候就知道了。回来以后,为这事,我们还坐到一起开了个会,毕竟是人家的家事,也研究不出太好的办法,但法院开庭的那天,我和总厂的几个领导一定会去,争取把孩子留给男方。老曹肯把儿子交给钢厂,我们也要给他一个交代。”
我们这些工人,有时就像孩子一样好哄,因为我们的心里拨弄不过来那么多算盘珠子。只要一个有分量的人肯为我们说一句话,我们就会感动的心酸流泪。老佟的那些话说进了我们的心里,就像一碗酸汤水饺,闻着酸溜溜的,嚼着却是香香的!
其实我还想提大刚的事情,可是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下。因为我看见老佟一杯酒没喝完,眼皮就沉得直打架,手顶着太阳穴,偏着脑袋直往下栽。那是他在废钢池迎着冷风挥汗如雨,大声叫嚷,吃着大门外飘进来的雪花时也不曾有过的疲惫。他真的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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