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电视情结
文/刘兴亮
不久前,七十七岁的父亲打来电话,说有人来寨子上安装什么什么电视,问我要不要安装,而只有高小文化的他却怎么也说不清楚究竟安装的什么电视,我只好驱车回家去看看。
到了家里,才知道是广电局把网线牵到了寨子上,每家从此都可以观看网络电视和用电脑了。我很兴奋,告诉父亲这叫网络电视,不需要天线就可以看很多很多台,还可以看电影上电脑,父亲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说:“家里的电视在房顶装个‘天锅’有时都还看得不怎么顺畅,现在来个不要天线的,我看就不一定好到哪里去吧?”我笑笑说:“这个一言两句说不清楚,安装好后你就知道了。”
第二天,我又从城里回到家,网络电视已经安装好了,父亲指着挂在墙上的智能电视机说:“你开开看,我倒要看看这不要天线的电视真能收到不?”我笑着说:“那我们就先看电影吧!你说你想看什么电影?我马上放给你看。”父亲想了想,说:“真的?那就放《南征北战》,我喜欢这个电影。”我便给他搜出《南征北战》的电影,老父亲顿时像个小孩似的一拍大腿笑起来,连说几声“神了!神了!”并挨近柜上那个小小的机顶盒仔细端详,而后又伸手轻轻拍了拍墙上的智能电视,呵呵一笑自语说:“真的太神了,这才几十年,国家变化就这么大,想不到在有生之年还能看到这些先进的东西。”
父亲此言一出,我顿时也才于心里感慨起来。我平时里在城里做生意,出门开车即是上的柏油路,回家住的是别墅式的有点智能化的三层楼房(车库门是智能的,屋里灯光、厨柜、电器等等都是智能或半智能的),因为已习以为常,并不曾去想现在和过去有什么变化,今日一听老父亲如此说,倒是真的才一下子有了感慨。
记得八十年代初,我们家还住在半山上的老屋,老屋是木架子做成的瓦房,房子下半截是父亲用半成品的泥砖砌在柱子之间围好的,上半截却没有围,每逢刮风天气,风呼呼地从屋子上半截横扫而过,砂石便会从用篾片编成的“芭折楼”上散落下来,打得锅碗瓢盆桌子板凳噼噼啪啪叮叮当当地响,那根捆在中柱上穿过瓦片高耸于房顶的杉木做的电视天线杆便也会跟着随风晃荡。这种天气是看不了电视的,因为天线一晃,电视就没了信号,只有噼里啪啦的炸屏声和雪花点。
说起那台老电视,那可是我家的“镇家之宝”,那是一台十七寸的熊猫牌黑白电视机。八十年代初,也就是十一届三中全会后,我们队上也像其他地方一样搞起了联产承包责任制,父亲顿时干劲十足,他买来一匹大红马,配了马车,走出农村,进到城里搞起了运输。由于父亲的能干,我家便在村里首先有了这台十七寸的熊猫牌黑白电视机。
记得我爸将电视机背回家的那天下午,全寨子的人都跑到我家来看稀奇,在村里学校读初中的大哥兴高采烈地插上电源,把机子上的两根天线拉出来,码成一个倒“八”字的样子,并将一个跟天线一样晃亮的金属圈扣在其中的一根天线上,然后一按右下角那个按钮,电视机突然亮了,同时发出唰啦唰啦的刺耳的声音,吓了大家伙一大跳,人们纷纷躲得远远的,仿佛那电视机就是一颗炸弹似的。那年我九岁,也从未见过这个神秘的物件,也吓得躲到大哥的身后恐惧地偷窥着电视机。
“没人影!瞎机子!呜呼!买个哑巴东西!……”众人嘲笑起来,大哥急了,说:“你们先别吵!说明书上说的还得另外配个室外天线才行,明天再去买天线,安装了天线就收到信号了。”众人这才失望地离去。
第二天,大哥和父亲一起进城,买来一个奇形怪状的天线,用一根竹杆捆好,连好线子。傍晚时分,院坝上便挤满了人,大哥便在房子北角那块斜坡地举着竹杆四处寻找信号,几个和大哥同龄的寨上哥哥便在电视机前指挥:“再上点!对,对,再往左点试试!往下!往下!对!有了!就那儿!别动了!……”先是有了声音,然后图像也有了,但很花,雪花太多,只看到人影儿在晃动,有时看那人的眼睛和嘴巴一个在左一个在右,歪扯扯的像个妖怪,声音倒是能听得清楚,还是打仗的,因为听到了机枪和炮弹爆炸的声音,人们顿时欢呼雀跃起来,随后便死死地盯着屏幕,秉住呼吸,把所有的精力全部集中在屏幕上那歪扯扯斜扭扭的图像上。这可苦了我大哥,他举着天线杆,呆在那儿不敢乱动,但他看着寨子上那么多人围着自家的电视机,脸上便溢满了得意和幸福的表情。时间一长,他受不了了,双手双脚直打颤,才大声叫唤要人接替,然而人们由于看电视太专注,没人理会他,他于是把杆子一歪,图像声音顿时消失殆尽,人们“呜——”地一声,失望至极,于是才有人去接替他。
用人举杆子不是长法,由于我们寨子与平塘县城隔了几座山,且又在背坡处,虽然县城的发射天线设在城边的高山上,但我们那儿要收到信号还是很困难的,大哥为了找到最佳位置,没少花费心思和功夫,后来索性砍来一根十几米高的细长的杉木树,剥了皮,待晒干变轻了才用作天线杆,在寨上几个弟兄的帮助下,把杆子捆在老屋的中柱上,经过很长时间的调试,才减少了屏幕上的雪花点,于是我家几乎每天晚上都挤满了看电视的人,家里坐不下,父亲干脆把电视搬到门口,在院坝上摆满木凳子或木棒棒供大家坐着看电视,那种热闹的场面至今想来心里依然温暖如初,因为当时全寨就只有我们家有电视,父亲的聪明能干,让我们家过上了在寨子中最好的生活,这台最抢眼的熊猫牌黑白电视机,便成了我们家的镇家之宝。
说它是镇家之宝,其中还有着另一个缘故。
1984年的时候,大哥相亲了。亲戚介绍说,京舟地区有一罗姓人家有一位姑娘长的又高大又漂亮,干活又非常扎劲,纳得一手好鞋垫。父亲便亲自出马,买了一斤五花肉、一瓶白兰地(几年以后才知道那时平塘卖的白兰地酒全是假货,政府有一次全部集中在一起消毁了)外加一包白砂糖,把他带去京舟那个寨子,与那位身高人靓的姑娘见了面,他一眼就喜欢上人家姑娘了,然而好事多磨,同段时间相中那位姑娘的还有不下十家的男娃儿,都是京舟附近寨子的,姑娘家那边自然要多方考虑,看人长相,看家景如何,看寨子好不好居住,干活或进城赶场方不方便。我们寨那时是没通公路的,虽然别的寨子同样也没有通公路,但相比之下,我们寨子有一点最要命了,那就是从村里要进城的话,须得涉过寨子门前那条河流,而姑娘家那边的人都不会游泳,怕水,这就大大削弱了大哥亲事的竞争力。别人家的条件可是好得多,没有让姑娘害怕的河流挡路,关键是他们的个头都比我大哥高得多,后来又听说那姑娘好像有点看上了一家陈姓的男娃儿,还送了花鞋垫,虽然那双花鞋垫不作定情之物,但一想就知道人家肯定是有了点好感才送花鞋垫的,我哥去相亲时连人家的鞋垫影子都没见着。眼看大哥的亲事要吹,父亲急中生智,叫来媒婆如此这般吩咐,媒婆去了那姑娘家,照着父亲的吩咐说:“别人家的寨子干活进城也许是要方便些,但你们想想,现在哪家能买得起电视机?就算有个别人家买得起,最多也就十四寸的,你瞧他家,电视机还是十七寸的呢!而且几年前就买了的。这段时间全寨的人都挤在他家看《情满珠江》的电视剧,有三十五集呢!可好看了。”就这一句话,彻底扭转了败局,因为姑娘家那个寨子八十多户人家居然没有一家有电视机,不说电视机,就连温饱问题有些人家都还解决不了。那姑娘随着媒婆来我们寨子“望家”求证,得知媒婆没有撒谎,并在我家看了两集《情满珠江》的电视剧后,竟然对我们家非常的向往了。大哥成功地娶到了他心悦的比他高半个头的女人。后来父亲每每谈起这事,依然会沉浸在他的聪明才智之中,胜利的喜悦久久溢于言表,他总是很庆幸地说:“多亏有了这台电视机啊!”
大哥结婚时,父亲又给他们买了一台二十一寸的熊猫黑白电视机,大哥大嫂便可以在一个房间享受他们二人世界的电视了,这样我们家就有了两台电视机,这对于当时的生活条件来说是很难有的富裕象征了。
父亲母亲都是电视迷,只要是打仗的电视,就不会放过一集。那台十七寸的黑白电视机给他们甚至全寨的人都带来了无尽的快乐,人们整天辛苦劳作,傍晚收了工吃了饭就纷纷往我家跑,我家住在半山腰上,属于寨子的中间位置,人们也不辞辛劳地摸黑爬山下山,生怕错过一集半集电视剧,不到电视剧结束决不走人。那几年时光里,我们家和全寨的人因了这台电视机,几乎形同一家人,相处得异常融洽。
1994年,我在广东打工挣到了一些钱,父亲便在山下田坝的河坎边修了全寨第一幢两层的平房,那台十七寸的电视机也就跟随我们住进了新家,但天线却不再是原来的那个像太空空间站似的天线了,我花了九百多元,买来一个大铁锅似的卫星接收天线,从此看电视更加的舒畅多了,十几个台随便看。几年以后,我又买来一台三十二寸的长虹大彩电,那台黑白的熊猫电视机便从此退出了历史的舞台。但是父亲总说:“搞那么大的彩电,又重又消电又占地方还刺眼睛,我还是喜欢黑白的多些。”但说归说,彩电的优越性他自己是看得见的,更何况那时村里已开始盛行彩电了呢?父亲爱面子,他什么事都不想落后于人,他在寨子上和人聊起电视,自然要提及自家的大彩电有多好。
然而,那台十七寸的熊猫黑白电视机,父亲却一直不愿当废品处理掉。记得有一次,我叫来一个收废品的,准备将它卖掉,父亲问那收废品的人:“你给多少钱?”那人比了两个手指头说:“给你个高价吧!二十!”父亲顿时怒了,骂到:“二十?还高价?滚一边去!你给一百老子也不卖!”我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会发火,我想,应该是这电视机对他来说有着某种我们不懂的意义吧?
时光总是过得很快,之后的十几年中,我又给电视机换了几次卫星接收天线,那个大锅似的卫星接收天线又退出了历史舞台,取而代之的是小如脸盆的卫星接收天线,收的台又增加了不少,还可以收看中央台的电影频道呢!
随着祖国经济的飞速发展,我们农村的变化也跟着日新月异,我家的两层平房也拆掉了,我自己设计,重新修了一幢三层半的别墅式楼房。如今的农村,村村通公路,户户有“天锅”,家庭影院已是百姓家中平常的电器了,手机更是最普遍的“掌中影院”,人们还购买了小车,生活便在不知不觉中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父亲看着这一系列飞速的变化,自然有点应接不暇了,广电局牵来的网线,他自然就不明就里了。
网络电视安装好之后没多久,七十七岁的父亲却得了急性脑梗塞住进了县医院。病床上,鼻子上连着氧气管的父亲忧郁地问医生:“我会不会死啊?”医生笑笑说:“不会的!别担心!回家后别再吃肥肉猪油更别再喝酒了,你老人家得的是‘富贵病’,要改变一下饮食习惯了,要多吃蔬菜多运动才行,不要一整天都坐着看电视,这样对身体不好。”父亲听后不禁默然。
他突然想见两个女儿,我打开微信,分别让他和我远嫁江苏的二姐以及居住在深圳的幺妹进行视频通话,二姐和幺妹看着父亲的样子,都哭了,可父亲却笑了,他说:“想不到你们在那么远,我想见就能见着,这手机实在神奇啊!比我们家买的第一台电视机神奇一万倍!”幺妹在手机里问:“那台电视机还在不?”父亲说:“在!还在的,我将它包得好好的,收废品的来收我也不卖,在我升天时,我希望你们拿它和我的衣服被子一起烧给我带去。”
听到父亲这句话,我不禁有点愕然,我们这里老人去世下葬那天,的确要将他们的随身衣物拿到半路烧给他们“带走”,但我却无法理解父亲为什么特别交代要把那台没用的黑白电视机烧给他。后来细细一想,却好像又懂了,似懂非懂的,仿佛如一杯陈年老酒,喝到嘴里,慢慢品味,真的是意味深长啊,父亲和这电视的一生情结,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个中滋味,只有他自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