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雪花如糖
01.
公主与驸马的爱情，向来为老百姓津津乐道。《世说新语》里记载的驸马很多。但有一则故事却让人捧腹大笑:
王敦初尚主，如厕，见漆箱盛干枣，本以塞鼻，王谓厕上亦下果，食遂至尽。既还，婢擎金澡盘盛水，琉璃碗盛澡豆，因倒着水中而饮之，谓是干饭。群婢莫不掩口而笑之”。 ----《世说新语 · 纰漏》
王敦和公主刚成亲。入厕时，见箱子上放着干枣(用来塞鼻子)，以为是干果零食，抓起几颗就往嘴里喂。解手后，一个侍女端着盛水的黄金澡盘，另一个捧着琉璃碗，里面放着澡豆，毕恭毕敬地站到王敦面前，想服侍驸马爷洗手。可王敦却一把接过碗，将澡豆倒入水中，仰起脖子，咕咚咕咚，一饮而尽。
见驸马爷如此粗俗不堪，侍女们捂着嘴，偷偷地笑起来。
澡豆，相当于现在的香皂，魏晋时应该属于高端奢侈型的洗护用品，只有皇家才可享用。
但能娶公主为妻，也绝不是一般人。尤其是在婚姻必须讲究门弟的魏晋，驸马应该出自名门望族，沒见过澡豆，但" 便溺回、辄净手 "的常识，应该听说过。可王敦，怎么看都像个不讲卫生又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怎么就当上驸马爷了呢?
再来看另一则记载:
王大将军年少时，旧有田舍名，语音亦楚。武帝唤时贤共言伎艺事，人皆多有所知，唯王都无所关，意色殊恶，自言知打鼓吹，帝令取鼓与之。于坐振袖而起，扬槌奋击，音节谐捷，神气豪上，傍若无人，举坐叹其雄爽。 ----《世说新语·豪爽》
原来王敦年少时，就被人取了个绰号''乡巴佬"，因不会说普通话，操一口方言。有次，晋武帝司马炎召集社会名流，开全国文艺座谈会。席间，才子们侃侃而谈，气氛热烈。唯有王敦，根本没有发言的机会，不是别人太积极，而是他压根不懂这些阳春白雪，便显得落落寡欢，脸色十分难看。
但王敦有股不服输的劲儿，于是向晋武帝面奏:
"启禀皇上，臣能打鼓。"
晋武帝听了，颇感意外，连忙吩咐宫人们备鼓，给他一个表现的机会。只见王敦扬袍挥袖，举起大槌，"嗵嗵"地敲起来。鼓声时缓时急，时远时近，如狂风骤雨，又如万马奔腾，音色清亮，节奏准确，铿锵有力，令人热血沸腾。再看王敦，神气十足，旁若无人，仿佛在战场上横刀立马，似有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豪迈。众人见状，纷纷叹其雄姿英发，不自觉地竖起大拇指:
今天，总算见识了什么才是真正的豪爽呀!
王敦的表演，不是贵族常玩得琴呀筝呀这些高雅的乐器，而是难登大雅之堂的擂鼓，有点下里巴人的味道。谁能想到，这竟征服了晋武帝，把女儿襄阳公主许配给他。
02.
那么，这个粗俗又不乏豪爽的乡巴佬，究竟是何许人?翻开王敦的履历，原来他出自魏晋名门----琅琊王氏，与王导及王羲之的父亲都是堂兄弟。
而他，竟是个肤白如玉、养尊处优的贵公子，根本不像庄稼地里风吹日晒、皮糙肉厚的泥腿子:
有人诣王太尉，遇安丰、大将军、丞相在坐。往别屋，见季胤、平子。还，语人曰："今日之行，触目见琳琅珠玉。" ----《世说新语 · 容止》
王太尉，即王衍，也是个美男。有人去府上拜访，偶遇王戎、王导、王敦、王诩、王澄等王氏兄弟。回来后感慨颇多，逢人就说:
"今日此行，所见者全是琳琅珠玉。"
语气里充满了羡慕和赞叹。王家的富贵气，全在"琳琅珠玉"里。细细品之，甚是绝妙! 太尉府，本就富丽堂皇，又坐着一屋子璧人，各个衣着华美，谈笑风生，光彩照人。此番景象，不由得想到红楼梦里的大观园。只是，这里的珠宝美玉不是女儿身，而是贾宝玉般的美男子。
这一屋子的美男，自然也包括王敦。他不是黯淡无光的瓦砾，而是一颗珠玉，同样耀眼夺目。
西晋后期，贾南风执掌朝政，祸乱盛行，官场中的人各个谨小慎微，生怕站错了队。王敦，却显出与众不同的大胆和无所畏惧。太子司马適被贾后贬往许昌，别人怕引祸上身，纷纷避之不及，王敦却毫不避嫌，十里相送，与太子殷殷作别。
永嘉之乱后，西晋王室被迫渡江，大批士族随之南迁，司马家族的后代你争我斗，战乱不断，朝廷群龙无首。王导审时度势，于公元317年在建康拥立司马睿称帝，东晋建立。王敦被封为大将军，管辖长江中游军事和政务，做好东晋的保卫工作。王导主内，王敦主外，东晋小朝廷的命运，掌握在王氏兄弟的手里。
03.
如果王敦一直忠心耿耿下去，也不至于死后尸体还从棺材里被人刨出来，取下首级，悬挂在朱雀门城头。可是，历史不能改写。
司马睿称帝后，一边依靠王导与王敦来获得氏族门阀的支持，一边又提防着他们。尤其是通过重用刘隗，来制约王家的势力，逐步削弱王敦的军权。向来桀骜不驯的王敦，哪里咽得下这口气。公元322年，王敦以"清君侧"的名义起兵，所向披靡，逼近建康。司马睿无奈，下诏赫免叛乱者，并对王敦封相进爵。
王敦骨子里不是政治家，对政务不感兴趣，竟又打道回府至武昌。细究王敦起兵的心理，其实是想教训一下皇帝，对开国功臣王家人客气一点，并沒有取而代之的野心。司马睿表面上妥协了，但内心里对他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生吞活剥了这个桀骜跋扈的武夫。可惜天不由人，司马睿一病不起，很快就驾崩了。
太子司马绍继位，一直寻求机会铲除王敦。而王敦，也对新皇帝看不顺眼。公元325年，不听王导的劝解，王敦二次起兵，江南又一次陷于战乱。只是仗还未打完，王敦却死在病榻上。
本应该成为名垂青史的开国功勋，可由于性格原因，硬是把自己塑造成了一个乱臣贼子。
有意思的是，王敦的贼心，连石崇府的侍女都看出来了:
石崇厕，常有十馀婢侍列，皆丽服藻饰;置甲煎粉。沉香汁之属，无不毕备。又与新衣著令出，客多羞不能入厕。王大将军往，脱故衣，著新衣，神色傲然。群婢相谓曰:" 此客必能作贼! " ----出自《世说新语· 汰侈》
看完这则小品，挺佩服石府的这两个丫头。沒参与过朝政，仅凭客人入厕的表现，就能辨别出忠奸善恶。识人的本领，非同寻常。放到现在，完全可以担任人力资源部的招聘官。
关于王敦的残忍，还有一则故事，也发生在石府。
石崇每要客燕集，常令美人行酒; 客饮酒不尽者，使门交斩美人。王臣相与大将军尝共诣崇。臣相素不善饮，辄自勉强，至于沈醉。每至大将军，固不饮以观其变，已斩三人，颜色如故，尚不肯饮。臣相让之，大将军曰:"自杀伊家人，何预卿事。" ----出自《世说新语· 奢侈》
石崇有个规定: 席间，客人若不喝酒，把盏的美女就要被杀头。王导有仁慈之心，本不想饮酒，但为了保全无辜的生命，硬着头皮也要饮下去。而王敦，却坚持不喝，即使看着三个美人被斩，仍然面不改色，还振振有词:
他杀自己的人，关咱什么事?
残忍、傲慢，跃然纸上，丝毫没有怜香惜玉之心。难怪在兵慌马乱中，为了自己脱身，他竟把公主抛弃至荒野。皇家的金枝玉叶，从此下落不明。
多年后，东晋再次发生叛乱。当事人乃桓温，巧合的是，他也是驸马。经过王敦墓前，敬佩之情油然而生，接连感叹到 : “可儿！可儿！”
都是一世枭雄，免不了惺惺相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