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的尘埃,掩不住你的呼唤

千年的尘埃,掩不住你的呼唤

2003年,我参加电视编导工作没多久, 我们主任说,带你去“省文保单位”沙埠青瓷窑址做个专题片吧。

省文保单位,听起来很厉害的样子,那里一定有很多宝贝吧。

我就兴致勃勃地跟着去了。

结果让我大失所望:所谓省文保单位,就是山脚下一块普通的山地,上面堆积着很多粗瓦片,看起来,仿佛是一个大型的水缸厂遭了破坏,留下一地碎缸。

青瓷在哪里?

主任在瓦砾里捡出一块颜色不同的碎片,说,这就是了。

我接过碎片仔细端详,碎片是青绿色的,表面光滑,略有花纹,就像一块破碗片。

哦,这就是青瓷呀,这就是沙埠青瓷窑址呀。

为了制作好这部专题片,回去之后,我查阅了不少沙埠青瓷窑址的历史、价值,以及青瓷的发展史。

我知道了这一地的粗瓦片,其实是制作青瓷时的匣钵的碎片。一千多年前,青瓷器就是封在这些匣钵里烧制的。

我也知道,在黄岩的沙埠镇,像这样的窑址一共有七处之多,面积达四万平方米,堪称壮观。

我还知道,在当时,沙埠的青瓷窑,有很大一部分通过“海上丝路”销往国外。在日本和埃及出土的青瓷碎片中,都有着和沙埠青瓷窑相同的产品。

我又翻出了之前的影像资料,看到窑址上出土的那些“宝贝”的样子。有泛着黄绿光泽的划花的碗,有蓝中带绿的带柄的壶,还有小巧精致的划花粉盒。

很漂亮,但是,这一切并没有打动我。

我晓得它们是珍贵的文物,是古人智慧的结晶;我也晓得它们是黄岩人的骄傲,是我们能拿得出手的文化遗产之一。但是,它对我的吸引力,依然比不上一部新手机。因此,片子一做完,我就把它抛在了脑后。

几年之后,我又有了一次认真审视沙埠青瓷的机会。这次是去采访黄岩民间的一名瓷片收藏家,他收藏了大量沙埠青瓷窑的瓷片。

采访中,他向我介绍他所收集的那些瓷片。其中有一个沙埠窑的盆底碎片,釉色清透,上面所刻的两只凤凰灵动而美观。他告诉我说,这个淡青的釉色,已经接近越窑青瓷中的精品“秘色瓷”的釉色,即唐代宫廷专用的一种神秘的釉色。也就是说,当时沙埠窑的制瓷工艺之高,已经接近国内顶级水平。

此外,他还有一个稍微完整一些的莲花盏的残品。造型独特,釉色虽不比双凤盆那般纯青,但是也透亮淡雅。他说,这件青瓷器,反映的是当时的工匠们那种娴熟而高超的制造工艺,以及高雅而纯朴的审美情趣——而这两点,是今天的人最难以做到的。

“你瞧瞧,这釉色!这花纹!这造型!多少赞!”他看着这两件宝贝,眼中流露出发自内心的骄傲、钦慕和喜爱,像是在对我说,又像是在对着它们说。

他又说:“这些瓷片我百看不厌,有时候一看就是几小时,饭也忘记吃,觉也舍不得睡。”

在之后的采访成片中,我采用了他的这句话,用以表现他对瓷片的执着专研,也用以表现沙埠青瓷的魅力之大。

他还有一句话,我没有放进去。那句话是:“别人都觉得我是傻的,整天对着这些碗碎瓦碎,有什么好看的。”

我想,我也是那个“别人”中的一员呀。

但是,经过这一次采访,我倒是对青瓷这个东西产生了一种浓厚的兴趣。你想想看,单单是它的一些碎片,就能让一个人喜爱到废寝忘食的地步。这就说明,古代青瓷肯定有它的独特魅力。“别人”之所以不理解这样的行为,只是因为还没领略到个中滋味而已。

我挺好奇这滋味到底是什么。因此,在之后的不少年里,每次有机会和黄岩的一些青瓷爱好者和收藏家接触时,我都会寻找机会问他们这个问题:这东西到底好在哪里?

有人告诉我,古代青瓷工匠几乎是一辈子,甚至是几代人都在专研瓷器的制造工艺。因此,他们的手作其实是他们几代人智慧的结晶。

这个理由并没有说服我。比如,苹果手机也是包含图灵、乔布斯在内的几代科技天才的智慧结晶,怎么就不见你们喜欢得如醉如痴?

又有人告诉我,不可复制性才是这些瓷器的最大价值。我也不以为然:物以稀为贵只是世俗的一个标签,除去这个标签,玻璃和钻石的价值孰高孰低还不一定呢。

但是也有人给了我较为满意的答案。

其中一位说:青瓷之美,是一种睹物思人之美。这思人,思的是古人。今人认为,古人更接近于自然,更接近于生活的真相。因此,对古人有一种推崇之情。譬如古代的工匠,他用手、用心所创作的作品,与其说是一种技术和艺术的体现,不如说是一种生活态度的表现。今人看到了他们的作品,就等于看到了他们的那种洒脱、大气、朴素的精神和风貌,因此就会对他们的手作百看不厌。

另一位则告诉我:青瓷是文物中的重要组成部分。而文物,即真实历史的实物证据。从商周时期的原始瓷开始,具有几千年历史的中国青瓷简直是贯穿了整个中华民族的发展史。各朝各代、各个地区的青瓷上所呈现的装饰、花纹、文字,以及它所体现的文化、宗教、价值观就是某个时代某个地区最真实的历史。在人的天性里,都有一种对真善美的追求。青瓷能满足人们对美、对真的追求,这还不够吸引人吗?

我不得不承认,有长达几千年的历史作背景,这青瓷的价值,自然就高了。

而最近,我对青瓷又有了新的感受。

最近,在沙埠镇朋友的介绍下,我有幸认识了黄岩博物馆的罗馆长,他同时也是一个有着15、6年经验的黄岩沙埠窑青瓷研究者。

他给我讲了这么一个故事:五代时期,黄岩作为吴越国的一部分,保境安民,兴修水利,成为一方乐土,吸引了来自全国各地乃至境外的诸多客商。黄岩的士大夫们,由于生活富足,眼界开阔,在拈花弄月之余,似乎还兴起了豢养鹦鹉之风。或许也正是因为如此,当时沙埠所生产的青瓷,就以鹦鹉为创作元素,生产了大量刻鹦鹉纹的瓷器。这些瓷器,通过水路,被运送到世界各地。而同时期浙江的其它瓷窑,却均无此种装饰。于是,千年之后,鹦鹉纹就成了五代时期黄岩青瓷器的最大的特点,也成了我们在世界各国为沙埠青瓷窑寻亲的最明显的“胎记”。

听了罗馆长的这个故事,我突然有了一种奇妙的感觉:凤凰这种传说中的神鸟离我太远了。相比起来,我更喜欢动物界智商排名靠前的鹦鹉,也一直想养一只。没想到的是,在一千多年前,我那衣食无忧的祖上,可能就已经潇洒惬意地玩起了有着“奇姿”与“殊智”之称的鹦鹉。

这一念既起,遥远的古人突然有了血肉情感,突然与我产生了联系。我的眼前出现了一条茫茫宽阔的时间之河,古人在那头,我在这头,虽然看不清脸面,但却似乎可见其身形气韵。一种莫名的亲近感、归属感在我心里油然而生。

我重新认识了沙埠青瓷窑的价值:它是一张地方名片,是黄岩人所共有的文化遗产,但是它更是每一个黄岩人进入历史长河的一道门。它存在的更大意义,在于让你窥见浩瀚的历史和文化,而不仅仅在窥见它本身。

红尘滚滚,时光漫漫。人生一世,记忆何其短暂,智慧何其有限。愿沉睡的沙埠窑址以遍地的碎瓦为指示,愿沙埠青瓷以清透之釉、脱俗之形为牵引,带领一代又一代心怀好奇的黄岩人走进历史,牵手先人,实现人类精神与文化长长久久的延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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