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去世后,年近90岁的姥爷就谁也不认识了。面对很多熟人,他都很木然,仿佛不曾相识。唯一念念不忘、切切在心、久久不能释怀的就是姥姥,天天念叨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去找姥姥。每逢刮风下雨,就拄着拐杖拿上雨披往外跑,念叨着:你妈在外干活,没带伞……
他们给他诊断,说是老年痴呆症。
还在上大学的我感慨:老年痴呆了,唯一记起的是爱人。这是怎样的爱情啊!
老妈瞅了我一眼,没好气地说:以为你们年轻人啊。你姥姥姥爷是盲婚。
我能理解母亲对我的没好气,在她的眼里,我这种不到20岁的小年轻,对爱情的理解就是花前月下你侬我侬(仿佛事实也是如此?)。也许母亲觉得爱情二字太肤浅,承载不起70年的风雨与共,相濡以沫?
可谁能否认那是爱情?爱情有多巴胺分泌之下的花前月下甜蜜轻盈,难道就没有平静日子之下的沧桑苦乐执着坚守?
年轻时的姥爷五官俊朗,身材高大(幼时的我,经常听老人提起姥爷当年有多好看)。村里的美男子一定对自己的新娘有过不止一次的想象吧。但这一切都要等到结婚那天才可揭晓。在这之前,他都不知道新娘子是谁,长什么样,好不好看。
伴随着鞭炮声,送亲的队伍送来了羞遮在半开半闭的红色雨伞里的新娘子。在媒人的引领下走到门口,由村里一位儿子众多家庭美满的妇人,将新娘子领进了门。此时,姥爷心跳到悸动吧!
新娘子将伞拿开,他们四目相对,没有火光四溅,有的是情难自禁的羞涩与欣喜。这就是我的新娘,一辈子的妻子;这就是我的新郎,一辈子的丈夫。就这样情定一生!
也许,爱情就是那一眼的悸动,那一世的绵长?
成家后,姥爷出海越发拼命。据老妈说,姥爷总是第一个出海,最后一个回来。暮色将至,匆匆地扒拉完碗里的饭,挑着捕海的网,在姥姥的“当心点”的叮咛声中,驾着小小的竹排,开启一晚上的辛勤劳作。
第二天天蒙蒙亮,姥姥挑着谷篮早早地等在海岸边。二狗家回来了,三叔家也回来了,大家都陆陆续续回来了,还不见姥爷的踪影。挑着满满鱼虾的喜悦,都归家而去,只有姥姥,还伫立在海岸边,迎着海风,听着涛声,痴痴地等,望眼欲穿。
勤劳的海上人啊,妻儿等你归来!终于,那个奋力摇桨的人越来越近,姥爷也回来了,鱼虾满仓的喜悦写在了兴奋的脸上:去了更深的海面,鱼虾更多,更大。姥姥紧张的表情终于露出了悦色,叮嘱姥爷当心点。
也许,爱情,就是那一等的牵挂,这一世的思量?
人勤海丰,一家人的日子越过越好。姥爷最喜欢买地。用老妈的话说,做海得来的钱都买地了,成为了村子里的小地主。
解放后,土改开始了,姥姥姥爷辛苦小半辈子攒下的土地都被分了,成份划定为富农。后来各种运动,遭遇多次搜家。小时候对姥姥家十几二十口大缸甚是好奇,以下是姥姥的原话:
家里成缸成缸的粮食,都不知道往哪里藏,就被人发现了,搜走了。
姥姥生了7个孩子,养活了6个。一家8口人,遭遇搜家后,真的家徒四壁了。这时有亲戚提出收养一个孩子,就是我老妈。
少一张嘴吃饭,家里的负担轻一点,这是那个年代最直接的想法。况且,家里孩子成堆呢,不稀罕。
然而,他们最终,不同意。也许是吃糠咽菜,也许是补丁满身,甚至是共穿一条裤子,至少,都熬过来了,所有孩子都长大了。
再苦的日子,一家人一起过。再累的日子,一家人一起过。生儿育女,是爱情的归宿,是婚姻的最终,共同坚持与守护,家完整,爱也完整!
也许,爱情就是,那一时的苦难,这一世的坚守?
平静的日子如水划过,孩子们长大了,都成家立业了。姥爷弯腰驼背,开始拄拐杖,姥姥越发瘦小,经常生病。夏日里,皱纹已成丘壑的他们,坐在龙眼树下的竹凳上纳凉,细数当年的人和事。阵阵凉风拂面,日子恬淡而美好。
姥姥去世后,姥爷就活在找姥姥的世界里。最瞩目的一次是拄着拐杖走到十几公里外的大姨家找姥姥,一直念叨姥姥来大姨家了。十几公里,一个老人,一个拄着拐杖的老人,一个拄着拐杖的90岁的老人,竟然,走到了!
无法想象这一路。也许这一路的每一棵树,每一座房子,每一条道路,每一片田地,都是他关于姥姥的记忆,他在用脚丈量土地,更是在用心思念曾经的每一个瞬间!思念给予我力量,思念让我必须找到你!
也许是思念成疾,虽然子女们照顾得也算周到,虽然无痛无病,没过几年,姥爷还是走了。我知道,这回,姥爷肯定能找到姥姥,他的爱人!
婚姻宣誓词说:我爱你,直到死神将我们分开。于这对七十载的老夫妻,则是:我爱你,如果死神将我们分开,就让我只活在有你的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