罂粟花一样的林白

    360百科搜索林白,五个意项里居然没有一个是女作家林白。我感到义愤填膺又无可奈何。

    林白,是我本科时最喜欢的作家之一,和她一样女性特质极为明显的还有陈染。某天我心血来潮,打算重温林白的小说,于是借来本科时阅读过的《瓶中之水》。这是一个中篇小说集,林白在自序中坦言:“没有人告诉过我,中篇小说到底是怎样的。它应该是长头发,还是短头发?它应该穿运动衫或是中式旗袍?如果它得了小儿麻痹症,那又该如何是好,万一它长了六根手指头呢?这麻烦就大了。”非常典型的林白式的语言,关于当代作家的文学研究我看的不多,不知道有没有人专门讨论过林白的语言,应该是有,一定会有,林白小说的语言是那样独树一帜,过目难忘。那种绚丽的腐烂的明艳至极又阴郁喑哑粘黏潮湿迷离惝恍的语言,在当代作家中多么特别。

    林白的语言,偶尔会使我想起余男,就是《战狼2》里的龙小云。行笔至此,我忽然发觉,林白和余男在容貌上亦有几分相似。一样的大眼厚唇,眼神迷离坚韧。注意到余男是看电影《智取威虎山》,她饰演栓子他妈,一个农村妇人,她并不符合我的审美,但却令我过目难忘。看完电影我印象最深的居然是余男,那双欲说还无可言说意味深长的眼,令人想起女巫一类的角色。余男确实演过一个哑巴,在与黄渤合演的《杀生》之中,整场戏全靠眼神与肢体。这部电影非常好看,但是鲜少有人提及。余男在电影中像一个谜一样的存在,神秘美丽带着死亡的气息。如果非要给林白的小说一种形象化的表述,我会觉得林白的小说幻化成精就是余男。这是个不伦不类的比喻,但是,我觉得二者之间有某种神秘的联系。

    最初被林白惊艳的短篇是《回廊之椅》,时隔多年,重温这篇小说,我依然着迷。写革命写土改的小说那么多,没有哪一部像这一篇这样特别。一个边陲小城的一座红楼,一个路过的女大学生,一位风烛残年的女人,一张美艳女人的黑白照片,一段尘封多年的往事。看起来似乎平淡无奇,却在林白的笔下,鬼气幽幽迷离神秘,故事的叙述总是杂乱又莫名地诱人。

    林白的语言啊,总是令你惊叹。她写寂静,“这种寂静是物质的,就像四堵灰色的墙,既厚又冰冷,不透风”。她写日子,“星期天是一个平凡的字眼,它像一个熟人迎面向我走来,使我感到某种安全”。她写食物,“金黄色的煎鱼和碧绿的青菜以一百倍的浓香围绕着陈农,它们肥硕油光、婀娜多姿、咄咄逼人”。她写声音,“这片声音兴奋、富有弹性、喜气洋洋、幸灾乐祸”。她写烟,“淡灰色的烟从毛茸茸的草叶间缓缓上升,它们修长的手指柔软地伸向朱凉,抚摸她冰冷的双手和脸庞”。她写气味,“朱凉在竹榻上午睡,她的香气由淡变浓,细小的毛孔悄然张开,像一些细小的门窗,那些香气袭人的小精灵翕动着翅膀从那里飞出,露出它们洁净的面容”。她的讽刺也尖刻稚拙, “陈农吃了一肚子剩饭,半个身子凉飕飕的,又滞又闷很不顺畅,面对脸色红润的章孟达心里充满了仇恨”、“陈农这样想着就把自己振作起来,关于鱼与米饭的仇恨化作了广阔的胸怀”。林白笔下,万物有灵,所有的感觉都被打开融为一体,难解难分。那些气味、声音、触觉,氤氲一片面目模糊又清脆滞重。

    林白的故事总是讲得暧昧不清,不长的篇幅里,提供了各种解读的可能性。比如朱凉和七叶是否为同性恋,陈农将章孟达定义为反革命而将其杀害,是否有私心,朱凉最后有没有死亡,一切都充满疑云。也许对林白来说,故事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叙述的语言,语言的触角捕捉到故事发生时的气味声音感觉就够了。

    她的叙述视角也十分独特,在故事之外,总有另一个旁观者在发声。这个旁观者或许是故事的叙述者,比如《回廊之椅》,也可能是故事中主人公的朋友,比如《飘散》,又或者是亲人,比如《晚安,舅舅》,有时又似乎是作者本身,比如《米缸》。她的小说总有另一个声音时隐时现,是作者又不是作者,是叙述者又不全然是,身份暧昧,行踪诡秘。

    她喜欢在故事中蓦然穿插一段个人的私密经验,比如亚热带才有的蔬菜四棱豆,比如一个南方地区到北方读书第一次洗大澡堂的女孩,十三岁时第一次见到胸罩并自己动手用裤子做了一件的往事,很容易让你觉得这就是林白自己真实的人生经验。这一点颇像虹影,虹影同样喜欢在作品中书写个人经验与家族人物,她的《饥饿的女儿》令我印象很深,里面的许多人物现实中都有原型,那些人物有些还是学界名流。只不过林白的书写,往往只限于个人的经验,而虹影因为来自一个复杂而奇怪的家族,更倾向于书写一个家族的命运。

    她们的共同点也许是同在文坛的边缘性身份。虹影是私生女,最后定居伦敦;林白来自边陲小镇广西北流,是古代死囚的流放地,定居北京。她们的书写都偏离主流文坛的走向,极具个人色彩。

    林白几乎所有的小说,都是以广西为背景,故事中充满着亚热带的潮湿粘腻。也许任何一个作家在早期写作时,都无法避免书写个人经验,这是他最初的素材来源。而几乎所有的作家,故事的发生地都来自他童年的生活地。林白如此,虹影如此,许多男作家亦如此。余华的主人公总是生活在小城镇,许三观和福贵都生活在城乡交接的地带(余华来自乡镇);苏童的故事多数发生在香椿树大街(苏童来自苏州);莫言的小说背景多数在山东高密乡;还有福克纳的约克纳帕塔法郡,马尔克斯的马孔多……这样的名单可以列出长长的一串,也许三五页都不够。

    回到林白,她早年的小说风格诡异极具辨识度,近些年的小说我没读过,但看到她一个14年的专访,她开始练习书法,风格趋向明亮,这是好事。一个作家,太过阴郁了对健康也不好。

    一句题外话,林白在《晚安,舅舅》一篇叙述五个舅舅与外祖母的故事,提及到外祖母回忆往事,有一个表哥成了著名的语言学教授。按照小说的叙述,外祖母应该是1910年代出生的人,而语言学家王力(1900-1986)正是广西博白人,从年纪到地点,都符合。林白原籍广西博白,正和王力来自同一个地方。若如此,林白和王力似乎还有着千丝万缕的亲戚关系。(一个质实的考据,当不得真)

——2017.12.31 依烟于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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