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机场的候机室，我关闭了大脑意识共享的所有通道。一时间世界安静下来，仿佛荒原大雪无声。
其实，我并没有见过真正的雪。
地球到了如今，已经不会打雷下雨，更罔论下雪。一切都是冰冷科技搭建的，好比两千年前的城市钢铁森林。
我只有幸在电子文献上读到过人类曾经的生活记录，若遇到较真的学生，问我那是什么样的世界，我真的无法回答。
因我不是幸存下来的智者。
世界顶尖意识者，才会有机会获得肉体克隆的宝贵机会。意识在肉体腐朽前被完整复制到自己的克隆人上，继续生活。仿佛长生不老。
这是一个意识决定物质的世界。智力的高低，精神世界的丰富与匮乏，想象力创造力的发散与聚焦，能直接决定一个人的地位。地位不同，获得的物质资源不同，进而自我意识的完善进程也不同。
简直是马太效应的真实写照。
那些意识低能者，若是水平处于均线之下，将被剥夺生育权利。全球每年只允许一定数量的婴儿降临，各个肤色人种都有数量分配。
政府希望高意识者能够多多生育，但结果不尽如人意。他们的意识顶尖，但显然不在生孩子这件事上。
我曾见过一个活了两千多年的智者，他一直孤身一人，每天醉心于研究不同星系的运行。他拒绝结婚，也拒绝和女人来往。
他说，他不想让自己的孩子这样的活着。
我不知道这样的活着是不是人类该有的生存方式。我的父母花了巨额代价，争取到一个孩子名额。
那年一共有200个婴儿诞生。那年的孩子存活率只有10%。
（二）
太阳的温度一年比一年低。即使有人造太阳，也无法解决孩子的成长问题。孩子感受不到阳光的真实温度，再全面的营养液，也吸收不良。
一切只能靠运气。
我曾庆幸我活了下来，也庆幸那20个活下来的小男孩中，其中一个成了我的丈夫。18岁那年，我的情商、智力和想象力出奇地高，记忆力惊人，被破格提拔为教授。
教书育人，同时提升自己的意识水平，闲暇时写写文献和故事。
到了25岁，依据我的意识喜好，人类意识系统为我筛选合适结婚的异性。在那些面孔中，我一眼就认出当年那个小男孩。
他长大了，面目俊朗，一双眼睛似有千言万语，令人想起古代的吟游诗人。
我第一时间向他发起了意识共享请求，到了第二天，虚拟电子屏传来“滴滴”两声，意味着我的请求通过。
我们相互读取对方的意识及生活成长经历。
一个月后，我又发起结婚的请求。这次我等了半个月，等到了我希望的答案。
他在太空穿梭了近一个星期。飞船接近于光速的速度将他带回来与我结婚。
我选了一个“黄道吉日”，这是我参照古代人的农历风水星宿等因素，选定的。其实人造太阳永远不会落山，也就没有所谓的好日子。
人类不再有黑暗，连天灾都成了传说，一切怪力乱神的说法都被嗤之以鼻。
我还给自己取了名字“米米”，他的是“小麦”。
而不是冷冰冰的数字代号。
（三）
我的经历其实很简单。和现在活着的大多数人类一样，要为自己的人生埋单。
只有不断提高自我意识水平，才能够在定期的考核中不被刷下来。考核通过，就能获得自己想要的物资。
到了24岁，我的意识水平已经远远高于均线，依照每天不停歇的进修学习交流，还在快速增长。于是终生被免于考核。
我有了更多的时间去写故事，写童话，写爱情，写生活。将我读到过的珍贵文献和历史资料，都编成一个个故事，让大家去了解两千年前甚至更早时候，人类的文化和生活。
我的大脑意识共享模式一开启，学术交流区就提示音不断，貌似年轻的姑娘告诉我，她曾经要考试，是一张张纸质试卷。每天都生不如死，老师变态学霸变态连食堂都变态。
很多人就好奇，纸张是什么？摸起来是不是像电子屏？
也有智者和我私下交流，告知我曾经的真实历史和人物，告知我那些我编的故事哪里好哪里不好。
那么多人，可偏偏没有“小麦”。
他不知道小麦是何物，也不关心我为何这样叫他。他是一名飞船工程师，隔三差五地在太空穿梭，一方面修飞船，一方面抵御可能存在的外星人。
他不爱交流。连意识交流也不喜欢。
结婚后的一个月，我每天试图和他说话，虽然他的意识共享对我开放，但哪有面对面说话来得亲切。
意识共享的后遗症就是现实生活中的交流越来越少。公共场合当真一点声音也没有，大家各自行走各自擦身。唯有意识电波在空中交织。
最后我还是放弃了，我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去找话题，讲他喜欢的机械结构和飞船制造理论，但依然没有效果。
他对我的世界不感兴趣，我本人也无法引起他的兴趣。
（四）
我找遍几乎所有能找到的文献资料，都找不到关于婚姻的一丁点。
或许当初地球崩盘前，没有人想着以后还会有结婚这件事吧。忙于活命的人，哪来的闲暇谈情说爱。
我想，小麦也是这样的。他从小就学习机械电气技术，竞争太强烈，每年的考核通过率只有40%，人人都牟足了劲，如同过江之鲫。
人类科技发展到如今，却是极少有人能学人文艺术。艺术需要天分，并不是人人都有。我们需要艺术锦上添花，否则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我们用以前人类留下的全息投影技术，制作那些只在文献上看到过的皮影戏和戏剧，大家兴致勃勃地看。一般人其实都看不懂，也不知道历史上的这些艺术是否真就如此。
婚姻也不是艺术，或者婚姻高于艺术。总之，我搞不明白。
我不甘心，向政府请求最高的文档查询权限。却被告知，这全球获得最高权限的几个人，我已是他们中的一个。
我又看了一遍那个童话故事，叫《灰姑娘》，只有一句话描述婚姻——从此他们过上了幸福的日子。
我以为和小麦也会是这样。可在婚后的第二个月，他借口要去太空检验设备，关掉了意识共享。我们之间的唯一联系也被切断。
一时间成了陌生人。
长达半年的沉默后，小麦回来的第一件事，便是开启他的意识共享。里面有个加密文件，他第一次打开给我看，我觉得欣喜，以为他内心深处的不可言说的情感终于要让我知道。
当然，我也有个秘密要告知他。可惜，我没有机会。
那真的是他内心最最隐秘的情感。我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同龄人，会拥有如此深沉浓郁的感情。
那感情好似传说中的汪洋大海，可我站在岸边，未曾学会识水。
（五）
情感意识是否能够人为控制——这是我近两年提出的一个问题，被选上年度世界十佳提问之一。
可我觉得这个问题真的糟透了，连最顶尖的智者，也无法回答。
就像我和小麦的婚姻走到尽头，也无法挽回一样。
他喜欢的是另一个姑娘。可惜，那个女孩意识能力太低，不被允许生育。也没有男人愿意娶，即使他们可能无法承担生育的昂贵费用，但首先排除先天隐患。
女人只有能够生孩子才算女人嘛，否则为什么要有女性这种生物呢？
我在机缘巧合下见过她。看起来可爱的小姑娘，爱笑爱动，一分钟也坐不住。不像我，十几岁时就刻板无趣，满脑子只有学术研究。
可是，她被这个世界淘汰了。
小麦的父母也不允许他们在一起。大抵这世上的父母都一样吧，几千年了没怎么变，以前要讲究门当户对，现在也是。
男男女女都喜欢找一个意识优质的异性。意识上的优越感，意味着这个人本身以及其后代的优秀。大脑意识是一切能力的源泉，也是人类等级分层的最终标准。
心智可以掌控一切，可感情需要心智么？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在小麦离开的那一年，我的意识一直处在一个水平上。像是心电图的直线，看不到前方的希望。
我这辈子没有喜欢过其他人，除了小麦。在意识越来越顶尖的同时，我的心也越来越冷。
或许我本来就是冷的，只是儿时一时的陪伴令我印象深刻，从而产生念念不忘的错觉。我的成长也这样寂寞，这种寂寞令我再见到小麦的那一刻，记忆如同海啸而来。
我以为这就是爱情。
我们彼此了解各自的意识，各自的经历，以为就能产生情感的温床以滋生爱情，多么可笑。
（六）
在机场的候机室，我关闭了大脑意识共享的所有通道。一时间静得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我也在这样的阒静中，缓缓反刍自己的前半生。
其实我的人生一片空白。就像人类关于情感研究方面的空白一样。那些曾经觉得不值一提的东西，如今一遍遍反噬我们的内心——我们的心要一场爱情。
我们的心每天都在要一场爱情。
幸亏我熬了过来。
在五十岁那年，我获得了肉体克隆的资格。如果小麦还在的话，他也可以获得肉体永生。夫妻之间只要有一方获得，另一方便能共享。
但他已不再。
也再也没有人提起他。曾经认识他的人，也都唯恐避之不及。大抵只有我还在想念。
他最终和那个姑娘在一起了。不顾所有人的反对，也不顾被宇航局开除的危险。当然，最后他还是被开除了。
因为违反生育法律。
他们的孩子生来就智力低下，政府拒绝救治。物资有限，只给有需要的人。
光年4087年，编号67254和97325双双自杀。原因不明。
我有时觉得他们还活着。活在一场旷世爱恋中。
古人说，乱世出英雄。但唯独不能有爱情。
可乱世尚有佳人。
佳人要和喜欢的人种一片大米和小麦，要尝尝千年前古人赖以生存的粮食的滋味——这是我的秘密。
可惜，河流枯竭，土壤干涸。农作物只有化石，供奉于国家实验室被膜拜。
我们只要喝营养液就能存活。
我们好像再也没有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