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迎来了冬天最大的一场雪,机位上的郑菊望着窗外,心不在焉。
她的脸称得上稚气,腮帮上的两嘟噜肉努力地把五官往外挤,像要把眼珠子掷进外面的雪窠。
我路过她身边,她喊我:“今天能打亲情电话吗?”
郑菊说,下雪的时候她会想家。
旁边的人说,放屁,你老家不是广东的嘛。
一
郑菊生于广东省揭阳市云落镇,从这里前往市区普宁的路常年笼罩着来自大南山山脉的湿润季风。她的父亲是一名乡村教师,不算丰厚的收入在她母亲勤勉地生下七个子女后显得更加微薄。
父亲给郑菊的,除了这个过于斯文的名字,就是卧房里那个黑而瘦的背影。儿时父亲总是无法兑现她和弟弟的零用钱,姐弟俩坐在床下,发出不似哭声的嚎啕,不断把父亲从午睡的困意中撵出来。
现在想起,郑菊觉得有些后悔。上个月父亲与大姐来会见,他的头发更白了。她感到父亲这些年像一支吸饱了墨的毛笔,越写越淡,越写越淡。
初中毕业,郑菊来到了珠海。站在珠海市高级技工学校的门口,郑菊感到一种熟悉的,中年人的疲惫。那疲惫使她产生了关于财富和地位模糊而遥远的困惑,但没有困惑太久。那时她太年轻,这种年轻免除了她沉重思考的义务。
及近毕业,学校把她们打包给一个澳门的公司实习。那是一家做厨卫的公司,起初台湾老板承诺,转正以后月薪3000元人民币,入了职,又咬定当初说的是葡币。年轻人去理论,老板问:“你觉得自己的工作值多少钱?”
郑菊很快领悟和接受了生活的不公,但她不接受生活只给她一堆卖不出去的油烟机。在她那略微浮肿的眼皮下面,藏着一个客家人不安分的灵魂。
二
罗钟庆出现在郑菊联系人列表的时机,简直巧得天衣无缝。
郑菊对我说,尽管从云落中学毕业后,她跟他再没有联系过,然而当罗钟庆邀请她去东北旅游的时候,她没有太多迟疑。她一直向往北方,向往有雪的城市。污水横流的马路,肮脏的垃圾桶,乱插入天空的树枝,在雪的覆盖下都会变得干净、纯洁、闪耀——这点浪漫支撑着她,让她觉得未来还有劲。
后来我才知道,郑菊之所以爽快地答应罗钟庆,是因为当时他是她的男友,至少郑菊是这么认为的。
罗钟庆自称在辽宁鞍山经营一家室内装修公司。郑菊在沈阳转了两天,就被电话催着上了去鞍山的火车。
郑菊觉得鞍山比自己想象的要更颓丧。没有了熟悉的湿润空气,她的鼻翼干冷,这冷还带着金属般的锐利。她感到刺痛。
罗钟庆打来电话,要她打车到某个针织品批发市场的门口。见面时,郑菊惊讶地发现罗钟庆身边还有一个女人,他说这是干姐姐。干姐姐热情地搂上来,自我介绍叫汤晔,拐着胳膊问长问短,让郑菊赶紧给家里打电话报平安。罗钟庆在旁边拖着箱子,闷不吭声。
行李被他们挟持着,郑菊跟在后面七拐八绕,进了一个旧小区。
郑菊被带进了一间三居室,墙壁边排着花花绿绿的拖鞋,客厅密密麻麻地晾着衣服,卧室铺着泡沫地垫,厕所水痕斑驳,酿着一股卫生巾发酵的臭味。屋里还有三四个人,挺热情,上来接行李、倒水、搬椅子。
罗钟庆在墙边蹭了好久,蹭过来,告诉她自己的室内装修生意遇到了困难。“你别担心!”他赶紧说,他现在跟着一个很好的项目,想带着她一起投资。合租的都是考察项目的朋友,她今天先安心休息,明天“去玩玩”。
郑菊想拒绝,她隐约猜测到一点东西,但又抱着一丝基于罗钟庆“此人”的侥幸,使得她不敢妄动。几周后,郑菊目睹一个不听话的女孩被两个男人揪进房间,听着房间里女孩沉闷的呼喊,郑采菊既害怕,又暗自庆幸。
半夜醒来。汤晔也没睡,靠在电视柜上,幽幽地看着她。
“……你们不是搞传销的吧。”
“妹,搞传销还能让你弄手机?别瞎想。”
三
第二天早上,郑菊还迷糊,就被罗钟庆和汤晔叫醒了,他俩一左一右夹着郑菊,把她带进一片冷清的新小区。
门一开,好几张脸望过来。讲师是个眉毛淡到几乎没有的胖男人,让来众交出手机,听他讲课。郑菊只觉得比学校里还难熬,她偷偷观察周围的听众,有几个像自己一样的年轻人拿着小本子和笔,一脸敬畏。
郑菊听明白了,他们的意思就是要她交2900元,买一份护肤品,同时得到一个“代理权”。她卖出一份产品,就有提成拿,她发展的新代理卖出了产品,她也会有提成,但由于“竞业限制”,一个代理权只能发展三个代理,如果想多发展代理,就多交几个两千九。
她们的“自愿连锁经营”将成员分为五级,有三个晋升阶段,以本人及下线购买的份额和直接线下线的级别为晋升标准。以“大家庭”模式对成员进行管理。那个没有眉毛的男人就是她们的“老总”,姓李。“老总”下面设自律总管、经晨总管、能力总管。罗钟庆在这里呆了一年,表现突出,已经当上了自律总管。
郑菊当晚的“考试”不及格。罗钟庆再看郑采菊,脸上的宽容就成了恨铁不成钢的沉痛。饭桌上,“导师”指桑骂槐地敲打郑菊,郑菊一推盐水煮土豆,三个男人“腾”地站了起来。“考试不及格。这里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郑菊想分辩,汤晔背后拉她衣服,低声说:“他坐过牢!”
罗钟庆和她的目光短暂交汇,随即错开,那眼神是全面的陌生,郑菊一下子害怕了。
她们在厨房洗碗,汤晔悄悄问她:“妹妹,你看这些人像是干什么的?”郑菊不响。汤晔自顾自说:“我开始和你一样,觉得是洗脑,后来真正去了解,发现这里有我想要的东西。”
郑菊还没去找罗钟庆,罗钟庆先来找她了。“你不要以为你聪明!”他劈头盖脸地说,“这儿这么多大学生、老板,你以为都是傻子?”
“你的思维太狭隘,好好上课,了解外面的世界,看看这跟你以为的传销有什么不一样。”罗钟庆怜悯地看着郑菊,像要把“狭隘”两个字摁进她的天灵盖,郑菊又气又委屈,内心却隐隐开始怀疑是否自己真的不够聪明,无法理解宏伟的商业蓝图。
“妹妹。”汤晔的表情恳切而忧伤,“我看得出你很有想法,和普通女人不一样。可是你,好像不是很信任我。你不信任我,罗钟庆还能害你吗?”反正离开这也不知道去哪,郑菊抱着再看一看的想法留了下来。
她还记得一个男人分享经历,自己退伍后经营饭店,生意走下坡路,妻子得尿毒症。他一度想自杀,在他最迷茫的时候,朋友介绍给他这个项目。讲到高潮,他的口音从川普变成了彻底的四川话,台上泣不成声,台下掌声嘹亮。
每天早晨众人集体朗读《羊皮卷》,抄写并背诵《生活经营管理二十一条》。上午导师授课,自我推销,下午联系“业务”。她每天都觉得自己过得很努力,这种努力让她安心。
每天浸淫在这样的空气里,郑菊对“上平台”“挣大钱”的字眼越来越熟。“人往高处走”,一个朴素的道理在她心里亮堂起来。这些天人的演讲不可能都是假的吧。她就甘心打工一辈子?只要有机会,为什么不是她郑菊?郑菊想想,就觉得一股力量逐渐在体内膨胀起来。人家说,这年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气死没胆的。这不是她郑菊个人的行为,而是一次顺应时代洪流的冲锋。
她向家里要钱。父亲追问她到底在做什么,郑菊心里焦躁,和父亲拌了几句嘴。罗钟庆教她:“你说你生病了,我就不信他们不给你打钱。”
“隔篱阿婆饭咯香!(隔壁人家的饭更好吃)”父亲在电话那头感慨。离家上学以后,郑菊就很少向父母讲自己的事。她从心底觉得自己是爱家人的,只是这种爱是一种概念上的爱,她可以远远地热爱着他们,但让她回家或者和他们交流超过半小时,她可受不了。
四
“工作”时手机被没收,起居外出都要求同性陪同,进入行业之后,郑菊和罗钟庆接触的时间更少了。
罗钟庆突然消失了。电话微信一概联系不上,有人说,可能是出差吧。毕竟还是男友,郑菊急得脸上蹿痘。
汤晔面色严峻地找郑菊“谈一谈”,破口大骂罗钟庆,说渣男,在这里前后搞了几个女人。边和郑菊谈朋友,边跟别的女人聊骚,讲得情节丰富,有鼻子有眼。“你不晓得,他和我还……”
郑菊如同被闷雷劈过,痴痴呆呆。她也怀疑过汤晔根本不是罗钟庆的干姐姐,只是没想到她还有这样一张面孔,翻脸比翻书还快。
事已至此,郑菊只得让自己忙起来,最好在做业务、上平台的路上一路狂飙,高歌猛进,才能把罗钟庆,还有汤晔的身影甩到背后。
行业有“定期交流”的规定,房间里的人来来去去换了好几拨,只有汤晔一直陪着郑菊,没事就找她“交交心”。郑菊起初别扭,然而实在找不到可聊天的人,话真真假假掺着讲,久了,虚伪也显得真诚。
聊多了,郑菊发现汤晔也可怜,在老家好好当着音乐老师,女儿查出先天性听力损伤,老公跟小三一跑了之。她虽然割舍不下孩子,奈何只有到这千里之外的地方才能挣上钱。“过一岁就难治了。”这话汤晔反反复复说,总是半夜想女儿,哭。
汤晔还告诉郑菊,罗钟庆不要郑菊这个下线,她要。由于上线的晋升和直接下线的层级与所交份额有关,而一个“份额”可发展的下线有限,行业里经常有抢“优质下线”的事。汤晔情愿接手自己一个没钱没关系的小姑娘,郑菊动感情地叫了声“姐”。
一天夜里,郑菊刚睡着,突然一阵响动,“老总”进来指挥汤晔,“起来,换房。”汤晔的被子床单鞋子被丢进编织袋,郑菊想下去送行,“老总”不让,一把把她推到地上,“你这是破坏规定!”
饥饿如同雷电穿越黑夜袭来,郑菊四肢发软,胃里涌出了一股酸涩。她趴在五楼的窗玻璃上,声嘶力竭地喊了汤晔一声。楼下几个黑影定了一定,迅速钻进一辆车,逃跑似地消失在黑夜里。
按说汤晔是她的上司,骗过她、骂过她、管过她,但她真走了,郑菊发现自己一点都不恨她,甚至还有些喜欢她,舍不得她。后来到了女监,她在书里学到一个词,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她想,是了。
一周后郑菊也离开了鞍山,上面告诉她们,去内蒙古旅游。离开那天,鞍山下了雪,雪敲得路边屋顶乱响,淌到哆嗦的秃树上,流在满是泥泞的街道上。
“这里真的下雪了!” 郑菊给家里打电话,兴奋地张嘴对着天。
“别吃,脏。”有人拦她。
五
说是旅游,没想到就在包头定下来了。
汤晔走了以后,郑菊才发现自己已经有能力向新人宣传、讲解、制定“能力提升计划”。新“老总”说她老实可靠,让她做“学习总管”。还要了她的身份证和银行卡收取所得,郑菊到法庭上才知道,它们成了自己的罪证。
郑菊有了新的“业务”——和几个年轻女孩一起,利用“老总”提供的QQ号和婚恋平台账号搭讪男人。“他想泡你,用他点钱怎么了。”
最开始的时候,郑菊紧张,但她逐渐发现,这份工作比想象得要得心应手。她从前不知道网络上有如此多饥渴的眼睛,而这些眼睛等于一座座富矿。她有点懊悔,她其实早该想到这行的,她怎么从前一点也没想到呢!
罗钟庆成了郑菊心里的一个雷,至此郑菊终于看清了那个雷的样子,她不仅明白自己被骗了,而且还知道为什么骗,怎么骗。她也学会了像罗钟庆和汤晔一样,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笼络新人。
她不去多想,让这雷覆盖在一层层薄薄的沙土底下,看似平静,但如果那层沙土轻轻一动,下面的东西爆炸,她的心就会被炸烂。
郑菊努力“工作”,每成一单,她就有一股报复的快感。她想象自己奋力击打在一群看不清面目的男人身上,总会有一丝微小的疼痛传到那个叫罗钟庆的个体。
郑菊兴致勃勃地为自己编织故事。单亲家庭,受过伤害,收入尚可,渴望心灵契合。目标是那些年龄在28-35岁之间,小城市或者农村,有催婚压力的男人。
郑菊甚至从男性的示好中获得了一丝微妙的满足,然而账号上那些不属于她本人的虚假美女照片,又会使她陷入深度的自我怀疑,这种愧悔重新转化为她对不特定男性的敌意。时机成熟了,她就用充话费、买车票、生病之类的理由让对方给自己打钱。如果对方提出想来找她,还可以把他拉成下线。
女孩们的收入以2900为“一套”上交,上面承诺,每发展一名下线或得款2900,就为她们记1点,做满100点后,便可“出局”。在连台电脑都没有的房间里,几个女孩从早到晚猫着腰,对着手机,兢兢业业扮演自己的角色。为了画在墙上那个消化不了的大饼,所有人都处于一种高度的精神紧张。
民警来敲门时是早上8点,郑菊正把讲课用的黑板往寝室搬。
在审讯室,她对自己的犯罪事实没怎么隐瞒。到最后,她怯生生地问:“我什么时候能回去?”
“不是说罚点钱就行嘛?”她哭着说。她骗到的钱都交给了上线,也再没见过罗钟庆和汤晔。
六
暴雪为天地降下巨大的灵幡,脚踩过的地方,留下黑色的深坑。
雪因其无知而美,而无知易被利用,存在于郑菊身上的欲与妄,也存在于我们身上。可怕的是,有人精心利用这种无知,炮制成罪恶,而当下的中国大地,还有许多这种制造罪恶的机器。
师傅告诉我,传销人员很难再找正常的工作,因为传销破坏了他们对劳动价值的认识,使他们不愿正视因此家破人亡的现实,执迷追逐梦中金钱的叮当作响。
但愿郑菊经此一事,能够幡然悔悟,走上人生的正途。
注:为保护隐私,文章里出现的人物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