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胆小的父亲

我那胆小的父亲_第1张图片
村口的喜鹊窝

我的父亲识字不多,但字写得很好看,他经常拿着小树枝在地上练字。

我的父亲不机灵,在粮站里扛了多年的麻袋却最终识不得秤。

父亲四十多岁就从粮站回家种地,辛苦而不得法。

特别是夏天,眼看着天上堆起了乌云响起了轰隆隆的雷声,眼看着一阵急风带着雨腥味刮过来,正在地里劳作的父亲却无动于衷,直到雨哗哗地倒下来,把他的全身都淋透了,他才像落汤鸡一样夹着农具跑回家。

这时,早已在大门口守望的祖父就会心疼地迎头痛骂:你不就是木头人吗?就不能早点回来,一年360场雨,你一场也逃不掉!

面对祖父的责骂,父亲也不犟嘴,只是默默地脱掉了湿衣服,然后光着上身坐在堂屋的门空里,默默地看着雨,像是一尊泥塑。

他从腰上的取下了盛烟叶的小布袋,用我们作业本的余纸卷起了一支老烟叶,悠闲地抽起来。

仿佛这雨真正下起来,才使他心安,否则,在这样的季节里,他是不应该坐在这里的。

父亲六十多岁时,有一天下傍晚,他正在花园(村里的公用坟地)北边的一块地里干活。

其时,天色由明亮转为灰暗,天地间的牛鬼蛇神都蠢蠢欲动,似乎已经从远处开始包围过来了。

在我们家旁边的地块里,还有邻居二奶,她在父亲的南边一点,离坟地更近一些。

要收工的时候,父亲听到有人在和二奶说话,问她怎么到现在还不回去的?但又看不到人。父亲感到很蹊跷,就问二奶刚才和谁说话的。二奶说,没有啊,我没和人说话呀。

看见鬼了!父亲的心里一突,赶忙收拾农具喊二奶一起回家。晚上,父亲开始睡不着觉,神仙一样爬起坐倒的,浑身淌虚汗,小褂子都湿了。

这样的状况持续了多日,眼着着父亲就像一盏灯一样整天开着,就像一盆火一样整天烧着,全家人心急如焚,担心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会弄垮了父亲。家里人把他带到医院去检查,什么病都没有,就是睡不着觉。

病急乱投医。教书的大姐在她的学校里听说,“新桥镇”上有个瞎子,是一名地理先生,很灵。大姐就跑去找他,请他算一算,寻求破解之道。

那个瞎子问了父亲的生辰八字,然后掐指一算说,是小鬼附身了,你买点火纸,天黑后到他干活的地方,在地上画个城,把火纸放在里面烧了就行了。

大姐把这样的话传了回来,我的祖父竟然违背了他坚持了大半生的信仰,到大队部的小店里买了刀纸,然后等到天黑后,挎着装着麦草和火纸的粪箕,按照地理先生所吩咐的把纸烧了。

祖父本是一个彻底的无神论者,他平时对这些地理先生是鄙视和不屑的,他经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他们要是会算命,怎么不把自己的命算得好一点的呢?

据说,那天晚上,祖父烧完纸后,父亲接连打了两个哈欠,然后一觉睡到了天亮。

事后,家里人得出结论,父亲胆子小,火性低,以后再到那块地干活,都要有人陪着,并且趁太阳没落的时候,早早地回家。

父亲还是一个被母亲责备为连一只鸡都不敢杀的没用的人。

每到逢年过年或是我们姊妹几个齐聚在家里,母亲总是想用她自己散养的小公鸡来慰劳我们。

但杀鸡却成了难题。母亲不敢杀,我也不敢杀,父亲更是不敢杀。父亲仅有的一次杀鸡,是在母亲的逼迫下进行的。

那次,父亲用左手抓住鸡头,右手握着一把菜刀,然后把两条胳膊平放,伸得远远的,他也不敢往鸡望,把头扭向了另一边。

他只是凭感觉用手持的刀去弑鸡脖子,也就是轻轻地荡了荡吧,然后就如释重负一样把那只烫手的鸡扔了出去。

却见那只鸡并没有如众人所料那样瘫倒下去,而是在地上蹦哒了几下,跑了,愉快地到处觅食去了。

母亲在一旁气得直跺脚,责问他刚才有没有念她教给他的口决。父亲这才想起母亲让他杀鸡时念叨的话——小鸡小鸡你莫怪,你生来就是盘中菜!

从此以后,母亲再也不指望父亲杀鸡了,我们家杀鸡的任务基本上都交给了每天都到庄上来卖肉的小井师傅。我们家是他的老主顾,请他帮忙一下还是可以的。

如果哪一天想杀鸡但又没碰到小井师傅,母亲就会让父亲把鸡提到门旁请六爹杀,每次父亲去的时候,都会先塞给六爹一包二三元钱的一品梅香烟。

父亲胆小,他从不和人争斗,从不去做伤害别人的事。他敬畏着生命敬畏着万物,包括那些根本就不存在的鬼神。甚至有一次,父亲在路上捡到了钱,在找不到失主的情况下,他也不敢花,最后还是送给了别人买了瓶酒喝。

曾经,我把父亲的胆小当成了一个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品质,而叹息,而羞愧,而无可奈何。

因为在现代社会里,因为你的胆小,许多东西会与你无缘,包括精神上的,更多的是物质层面上的东西。

但是我现在不这样认为了,越胆小的人越善良,胆小的父亲虽然没有多少物质财富传给我,但他却把他身上的善良传给了我。在善良日益稀缺的今天,我又是多么的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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