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thieu,Bonjour

天空向晚,温厚明朗的阳光依着粼粼的微波荡漾;大河无声,动荡的岁月悄然在白鹭点水的翅端绵延隐藏。河岸边如巨兽般蹲坐的山川挨着山川,犬牙差互如直立生长的钟乳石,倒三角的山谷空隙又如中国剪纸上对称的留白,而背景是厚实的云层,在夕阳的映照下砌叠着的有鸽灰、玫红、琉璃蓝、松脂黄......

远方的山看去那么小,小到与近处山顶的树影,与掠河而过水鸟的身形一般,与他风中飘摇的发丝,与他嘴角约若的笑意一同,沉浸消融在这四伏的暮色沉霭中。天还没有昏昏沉沉地暗下来,但日头已经招摇醉意显见脸庞,我趴在栏杆上望的时候他只身立在河畔,汩汩流水没过了他的膝盖。他的着装十分清凉,宽大的T恤和运动短裤外加一幅黑色墨镜,背对着人群他微微欠身,摆了一个像是手拨吉他的动作,头往后侧方看过去,金褐色的发及肩松垮的披着,近一些是他的同伴们在帮忙拍照留念。

如果我不认识他,我会只当一处景来赏,而其实单凭这样看过去,要认出他来也不容易。但是我听见他的伙伴叫了他的名字,他涉水归岸,看照片的时候发出特有的有点似婴孩幼稚的笑声,但若是细听,又觉得掺了老人那有些枯槁的支气管笑声。我没准备打招呼,看了一会儿兴尽阑珊就先回旅馆了。

旅馆一楼的大厅四处静谧地散发出茶的幽香,一点一点毫无商量余地地沁入旅人的鼻腔心肺,以这样的方式试图抚平经历奔波路途的心似乎还是太含蓄了一点,我侧过头去看见电梯边上的花盆,这样金贵的摆设勾勒出的黑白剪影竟莫名带了几分民国的意味,我按了向上的按钮又怔了好久。

电梯门开了,我还在想是不是因为插花的方式决定了那盆花的韵味,刚准备走进去发现他就在电梯里。

他穿了宽松的棉质红黑格子衬衫,下身是带了丝质感的运动短裤,脚上一双暗黄色的尖头鞋。他对我礼貌地笑了笑,走出电梯,擦身而过的时候我闻到淡淡的烟味。透过旅馆大厅的落地玻璃窗可以看到外面街道上路灯已经亮起来了,红红绿绿的招牌灯也闪烁着。他大约是去找一个酒吧吧。电梯门快关了,我不想走进去就折到近旁的黑色皮沙发上坐下。他站在门口,风从外面吹进来揉搓着他的发,捧起又放下,他对着手机屏幕打了一会儿字,光照亮他的整张脸,胡子茬大约是因为在旅行零星地起来了,嘴巴没有弧度地平躺着,紧盯着屏幕的眼睛上金色的眼睫毛上翘的让人想去掸落上面细小的尘埃。他放好手机拨弄了一下拂到脸上的碎发,然后闲散地倚着门似乎在等人。

电梯载着客正在往下降,他的眼神迟疑地停在我身上,微微侧着头眯了会儿眼回想着什么,我看着他,名字就在唇边。

电梯门开了。他的同伴们用侬软的法语交谈着,喊着他的名字向门口走去。他原本倚着门的身子直立起来,眼神从我身上移走,方才的费劲一下消散,他笑着搂着其中一个人的肩走出门去。我坐了一会儿,不知道是跟上去还是回到自己房间,正巧电梯门开了,我就站起来进了电梯。

旅馆的通道上都铺着米白的毛垫,中间一排明晃晃的嵌入式圆灯悬着,照在垫子上也旋即变得柔和。房间的门像蜂房一样规整的排列着,没有多少的弯曲,直挺挺地一路通到底。我用房卡打开门,插上卡,房间一下亮堂起来。出门前忘了关窗户,晚上风微凉,一阵阵地吹进来掀起暖黄色的窗帘,像日本空中那些颜色鲜丽的鱼风筝不受自身控制的颤抖,虽然还不至于说是痉挛。我跪在靠窗的沙发上将窗关上,看见他和同伴们一同进了一家临街的酒吧。

我坐在沙发上看了一会儿自己带来的书,整理了一下早上拍的照片发票圈,又洗了一个热水澡。准备躺在床上看一下手机上的电影的时候发现旅馆联网不是很好,只好先到大厅借着信号强一点的无线把电影下好后拿到房间看。

我穿上准备第二天穿的白色连衣海滩裙后,索性又画了个淡妆,趿拉着海绵拖就下楼了。沙发上已经坐着一个人,我靠远些坐下了。看着进度条缓慢地爬行着,突然闻到一股有些熟悉的味道。那个人是他。

那双暗黄色的尖头鞋鞋面上有一个繁复的白色刺绣图案,我低头打量着,然后看到他挪近来。“Bonsoir, Mademoiselle.”他的脸有些泛红,大约是喝酒的缘故。

我点点头,礼节性地回了他。照例的一些寒暄,无关紧要地闲聊。讲一些旅途中发生的趣事,我提起下午的事,他先是怔了怔,继而会心地笑起来说原来趴在栏杆上戴着宽沿帽的人是我。我们谈了挺久,确实填补了挺多我之前对他的空白,电影下载的进度条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电梯门几开几关,服务生端着盆子进进出出。时间如沙子一般不痛不痒地流逝着,他见到的仿佛只是另一个旅人,我也不想提起他是不是我认识的那个,或者一切太巧,那天在舍夫沙万遇见的或者只是一个碰巧也叫马修,碰巧笑声也稚气却又沧桑的人。我和伙伴们在众人称道的蓝色风情小镇拍照,拐来拐去在某一个小巷遇见他静坐在阳光疏朗的靠墙长椅上,我当时兴致正好,坐过去拉着他就开始拍照,后来参观他开的小店,我不住啧啧地赞叹着琳琅满目挂在墙上的银质饰品,但并没有要买的意思,但当我看到那顶挂着七八个单峰骆驼的银质项圈的时候,止不住就将它拿了下来把玩并挂在脖子上欣赏。但碍于当时团游规定集合的时间逼近,而价格又不能一时称意,我便想先返回,后来自由活动的时候回来慢慢欣赏也不迟。但是后来再没有找到这家小店和他。

Mathieu,Bonjour_第1张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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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常说得不到的东西最日思夜想,这骆驼项圈就是其一,或许哪怕买来了也不会怎么多戴,但是因为没有买得,似乎总觉得是一大遗憾,想到它放在手里凉凉的质感,薄薄的银骆驼鲜活的姿态还有那天在明媚的阳光下灵动的光泽,衬着脖间的肌肤如雪般细腻而又有沙漠的粗狂不羁。我一直以为是因为这个银器实在是佳品所以我念念不忘,至少我以前一直这么以为。直到某天我准备在日记里谈一谈这个遗憾之物时,一句一行中令那天的阳光顿时明朗起来的,令依傍着群山云雾的小镇缥缈而圣洁的,令镂空的金属吊花瓶和门前的陶制花盆芬芳起来的,不仅仅是那个骆驼银器项圈,还有和他在长椅上面对着相机微笑,在小店里一步一踱地欣赏银质饰品讲述零碎小故事而莫名笑起来的时光。

如果我当时买下了那个银器,我是否不再会想起他,还是他会以另一种存活在我的回忆里?人们看着破碎的山河惋惜飘摇的王朝,历史寄托在断井颓垣上,那些一件件看似漠然不说话的物件背后牵扯的人事纷纷,让一切世间的温情摇曳且顾盼生姿。

我没有想到我会再找不到他,也没有想过要再去找他。当回忆已经熔铸美好和遗憾成一体为一件艺术品收藏在自己的卢浮宫中,没有什么刻意的功夫需要去花费,没有什么深切的执念需要去实现。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话题开始步入冷淡时我便准备起身回房间,他迟疑了一下也跟了上来。他没有按下楼层按钮,到我的楼层也需要一段时间。

我意识到他踌躇地看了我一眼,翻了一下自己的衣领,这时我看见有一些细碎的银光闪了一闪,我以为是钻石饰品,有些错愕地转过头去想看清一些,却更错愕的发现他脖间戴的就是那顶银质骆驼项圈。眼泪毫无预兆地扑簌扑簌就流了下来,好像那是深入骨髓的反应已经来不及世俗得体的掩饰。

“真的是你。”他似乎也有些惊讶,语调微微颤抖,但转而笑起来:“那天你说会回来的,我后来也找不到你。”大约觉得总得解释一下为什么自己戴着这个项圈,他又补充道:“不想把它卖给别人,自己戴着总想着或许哪天就遇见你了吧。”

我语塞到说不出话来。那时我们年少稚气未脱,彼此笑的小心翼翼但发自肺腑。一些星运里的 错被大西洋的咸涩海风吹落到彼此飘零的命运中。原来那天并不只有我找不到你,你也没有找到我,这样是不是叫人觉得公平些了呢?

那个骆驼项圈上带着的他那二十年的体温又温暖了我的余后的几个二十年。

Mathieu,Bonjour_第2张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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