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的年夜饭

在一生的每个阶段,过年的气氛都不太一样。

在孩提时期,过年是最快乐的事,亲戚们都聚在一起,拥有了看电视,放烟花,尽情玩闹不被责怪的特权。那时候的我最喜欢洗的干干净净钻进妈妈的被窝,就着窗外近近远远的烟花声等待春晚里那几个我喜欢的明星。如果烟花离窗户很近,我就扯着窗帘只露出眼睛看,一颗火种咻的飞到我眼前炸开,烟花的火星直往玻璃上冲,我害怕的躲开,尽管它伤害不到我。楼下的孩子们尖叫欢呼,楼道里,邻居们成夜的点燃小串的爆竹,决心要过一个响亮亮的年。

再大了一点儿的时候,过年像是从水里浮出来冒个泡那么短暂,亲戚会讨论你的成绩,父母掩盖不了,只好说你还算乖巧,那个时候感觉父母变成了遥远的存在,他们在饭桌上、在麻将桌上、也在红包里。孩子们都一个样,不论乖巧与否都会被大人们拎出来轮番讨论,最让我心有余悸的是年假之后的时光,父母变了,过年时红光满面和蔼可亲的他们又戴回了日常的那副面具,我必须花很长时间才能适应假期已经结束了这个事实,从青春期开始过年就变得略显繁琐,年纪大一点的孩子都躲在房间里,不爱说话,也丝毫不参与,年纪小一点儿的孩子正充分吸收着年味的滋养。

伴随年龄的增长,今年的我开始有了一些参与感,我不再像孩子一样兴奋胆小,也不像青春期的少男少女那般疏离。成长本来的面貌就是在不知觉中我们自动的去承担了一些新的责任,这个责任很微小,但它时时刻刻提醒着你,你参与了。我终于意识到我无法袖手旁观的以一个局外人的角色存在于这个家庭中,我看到了父母为了家庭所做出的努力。我意识到我变了,从孩提到青少年再到成年,年体现在每个时期都是不同的,我们对家庭的意义也会在变。父母仍然不似儿时那般亲近,却也不再和少年时那般疏远苛刻。母亲在努力成为她母亲眼里那个能干的女儿,母亲仍在她的时期感受着她此刻所度着的年。

家里的习俗是年夜饭的那个晚上,也要给过世的亲人上香。六点左右,我们走上没开灯的三楼。窗外有为数不多的遥远的烟花声。乳灰色的天还透点儿光。我和爸妈端着几碟从年夜饭里分出来的小份饭菜,拎了一壶酒。在供奉爷爷奶奶照片的房间桌上摆好了碗筷,斟满了酒。楼下的亲戚们正等着我们三下楼吃饭。我乖巧的跪在相片前给他们嗑嗑头,随即站在一边,殊不知我正好站到了一个绝佳的的观察角度,后来的几分钟里,我好似观影,好似读一本小说。我看到我的父亲,一个胖胖的中年男子,眼里常年充着红血丝,他并不在意自己的衰老,黑色的发丝中透出岁月的痕迹。父亲问母亲:“一起吗?”母亲显得有些局促,显然她担心的是,这么狭小的空间能容得下她和体积庞大的父亲同时跪下吗,她也或许是担心误了年夜饭的时辰,她揣了揣手,快速环顾了四周的空间,微微侧身站住:“那就一起吧。”父亲确实行动不便,更不要说在这狭小的供奉间,他偏着身子,用手撑着膝盖,先一条腿跪下,再猛地让另一条腿着地,连着桌上蜡烛的火光也晃动起来。他跪下稳定了身子,终于跪住了。母亲仍然是微侧着蹲下,再跪地。她显得有些僵硬,直挺挺的,我想起她腰不好,不免觉得有些心酸。父亲双手合十念念有词的说:“今年是我们一家第一年住进新房子,希望二老在地下有灵喝好吃好…”母亲声音有些干涩:“爸爸妈妈保佑我们一家平平安安。”安字说到一半母亲的声音已经颤抖了,我赶忙看着她的脸,黄灰色的皮肤却涨的满红,好像皱纹也被这种不知名的情绪撑开了,她哼的一声,眼里泛起了银光。她这一哼,正在努力用一只手撑地想要站起来的父亲也哽咽了一声。我从未看过爸爸这样,爸爸的眼睛很深很大,此刻眼里的红血丝完全占据了浑浊不清的眼白,我对他当时的表情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是一个我从未见过的样子,那几秒里我感到了他的疲倦和委屈。此时此刻我觉得他好像一个老小孩,是遗憾着再也没有爸爸妈妈了的小孩。两人就这微弱的窗外光,脸在暗里被遮去了一半。父亲迅速忍了情绪,让我下楼,我对这一真情流露的场景陌生害怕,同时也感到好奇。我们三一言不发的下楼,我在最前,父亲在中间,母亲在最后。我们顺着漆黑的台阶向下走着,楼下的灯火越来越近,嬉笑声越来越清晰。我尽力的去感知这一来之不易的瞬间。走到第二层的时候,父亲顿顿嗓子开了口,已经恢复了平时的声调:“锅里的肉应该快好了吧。”母亲也回:“差不多可以开始了。”

客厅里大家已经悉数入座,过年的味道再次冲进我的鼻腔,把仅剩的香火味连带着我心里的酸涩感一并冲洗干净。看着母亲始终无法入座忙前忙后的帮外婆盛汤添饭,我突然想问一句,不知道三楼的爷爷奶奶觉得今年的红烧肉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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